维恩皱起眉头,随即好像意识到什么似的欲言又止,奥利苦笑道:“这大概是他送给我的最后一件礼物。我现在的工作,我现在的房子……”他耸了耸肩,有些嘲讽:“你永远想不到,一个位高权重的人身边因为怨怼而被开除的亲近之人,会有多受欢迎。”
“这不是送到手边的竞争对手的名单吗?有什么好担心的。”维恩笑了起来,神情轻松,不以为然。
“坎森公爵向我打听香料货源的事情,”奥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幸好我不知道,否则恐怕也抵不住他的诱惑。他可能也会找你。”
奥利说着笑了起来,缓缓呼出一口气,好像很放心:“只是他不知道,你可跟我们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奥利绝对知道他和安塞尔的关系,但维恩表面上还在装傻,就有点得了便宜卖乖的感觉,奥利又好气又好笑地勾住他的脖子晃了晃。
又闲聊了一会,奥利上楼找安塞尔,维恩在茶几上慢吞吞地用熨斗熨着报纸,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
如果真要算起来,西印出事还有两年半的时间,虽然他上一世对艾姆霍兹的产业不太关心,但也隐约记得,安塞尔一共带他去了两次码头观看卸货。
也就是说在遭遇破产打击之前,确确实实是有过两次交易是安全并且大赚的。这也是为什么第三年的时候,艾姆霍兹把重心放在了海贸上。
他本来想让安塞尔按照前世的轨迹赚钱,然后避开那场战乱。但是细细想想,似乎有些得不偿失:
两处货源产物不同,加工方式不同,前期在产业链与香料园建设中投入的成本都会随着炮火湮灭,这时再转向美洲那边,一切又要从零开始。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将美洲的那个香料种植园建设成艾姆霍兹家的后花园来得稳妥。
他内心是这么想的,但却不代表他表面要这么做。
坎森公爵拉拢他与奥利,打探商业机密的行为反而给了他启发。
如果,所有的竞争对手都盯着西印的货源争抢的话,是不是意味着安塞尔可以用更低的价格拿下美洲的合同?
可怎么让他们疯抢呢?
羊群会盲目地跟着领头羊跑。
他想,而艾姆霍兹就是香料市场的领头羊。
维恩没想到自己之前的话,反而成了计划的阻碍,一时有些无所适从。
安塞尔似乎只是想提醒他:“不要离坎森公爵太近。” 安塞尔很少阻止维恩的人际交往,也不会吃醋闹别扭之类的,因此维恩和他恋爱的时候常常会觉得他是不是不够喜欢自己。
此时他既然提了,一定是对坎森公爵观感很差,维恩想应该不是在马车上的针对,安塞尔可能还有更多的东西没有告诉自己。
坎森公爵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样能够一眼望到底。
“我知道的。”维恩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看向桌上的白瓷果盘,“少爷,要不要吃……”
话还没说完,安塞尔上前一步双手捧着他的脸,让他正对自己,维恩好像犯错的小狗一样耷拉着眼睛,因为脸颊被轻微地挤压,红润的嘴唇无意识地嘟起,像鱼嘴一样吧嗒了两下,没了声音。
安塞尔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道:“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有近有远,甚至是还没有发生的事。”
维恩愣在那里,大脑一片空白。
“每个人都有秘密,但我以为喜欢与爱的区别就是,喜欢是在对方眼里扮演完美的样子,而爱是袒露,是将自己的一切刨开,肉身之内的灵魂交融。”安塞尔的手顺着维恩的脸慢慢向下,指尖划过下颌,最后十分得体地落在肩膀上,好像两个关系亲密的友人。
维恩瞳仁颤抖,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挑挑眉。
他知道自己漏洞百出,安塞尔也一直睁只眼闭只眼,他想安塞尔再怎么敏锐也不会想到这个世上会存在着重生这种事吧,可现在为什么会主动提起?
前世的事维恩做错了太多,他是永远无法袒露的,所以从一开始他和安塞尔之间就隔着一层可悲的欺骗的屏障,所以他会觉得现在的幸福都是偷来的,骗来的,是他不配的。
或许是维恩的神情太过黯然,安塞尔凝视了他一会,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心中有些空空的,但还是浅浅地笑了一下:“我不是现在就要你的答案,等你想告诉我的时候再告诉我吧。毕竟……”
他的手慢慢伸到维恩脑后,将他的头搂向自己,郑重又轻柔地在额头上落下一吻:“爱是一个迷题,太早或太晚解开,都会让它凋亡。”
“我们有很多时间,不是吗?”
额头传来柔软温热的触感,维恩有一瞬间想要把一切全盘托出。
他以前也是那种喜欢说话的性格,可偏偏嘴笨口吃,哪怕是妈妈姐姐也会对他不耐烦,更别提那些嘲笑他的人了。得不到正面的反馈,表达的欲望便渐渐减弱,最后就变得沉默寡言。
上一世,他养过一只乌鸦,也不是特意去养的,只是有一天,突然落在了他房间外的地上。按照习俗,乌鸦并不是什么吉利的象征,看见的人得朝自己的后脚跟吐几口口水才能去掉这份晦气。往常看见的时候,仆人们都会用扫帚驱赶,维恩也不例外。但当他打开窗户探出头时,受伤的鸟冲他嘶哑地叫了一声,他一下就感觉这脆弱的生命和他联系了起来,肩上多了一份责任。他开始趴在窗台上吃面包,吃一大半,另一大半掰碎了慢慢地喂给它,给它做窝给它换药。
等伤养好了,他偷偷摸摸地将乌鸦带到草坪上放飞,黑色的鸟盘旋了一会才依依不舍地离去。过了大约一个星期,他跟在安塞尔的身边,牵着马慢慢地散步。突然飞来一只乌鸦,贴着维恩的头皮飞过去。维恩吓了一跳,随即从它缺了一半的尾羽认出正是自己放生的那只。
他很开心,乌鸦围着他转了几圈,发出刺耳的叫声,然后振翅猛地拔高,向远方飞去。维恩条件反射地追了几步,手上缰绳磨擦了一下他的虎口,他一下反应过来,灿烂的笑容收敛,转头去看谢诺夫背上地安塞尔。 乌鸦盘旋在他身边,这样的场景,换其他人一定会觉得阴森诡异,但安塞尔却眉眼含笑,双手揪着缰绳,爽朗开口:“你认识它?”
这种奇怪的问题,简直匪夷所思。维恩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异想天开的贵族少爷,呆呆地看着他,脸庞却越来越明亮。
远处乌鸦等了他一会,又原地扑扇起了翅膀,发出短促的叫声,好像在催促他。维恩转头有些焦急地看着朝阳下细小的黑色剪影,然后满眼期待地看向安塞尔:“少爷……”
“上来!”安塞尔笑了起来,向他伸出手,维恩握上去,手掌有力温热,稍一用力,就被拉上了马背。
“坐稳。”安塞尔低低的笑声贴在耳边,维恩一愣,谢诺夫突然扬起前蹄,向前冲去。
巨大的惯性将维恩紧紧地压在安塞尔的怀里,他有些害怕地搂住安塞尔的脖子,安塞尔的双手交叉护在他的腰前拉着绳子。
最初的慌乱过去,安塞尔身上淡淡的清香钻进他的鼻子,风吹起两人的头发,衣摆在身后交叠,虽然速度很快,但安塞尔的马术高超,并不觉得颠簸,维恩眼睛微眯着,耳朵贴在胸口,强健稳定的心跳声令他也渐渐安心下来。
他抬起眼睛,看看安塞尔飞扬的长发,几乎要吹飞的帽子和勒在线条清晰的下颌上的细绸带,再看看远处地平线缓缓升起的朝阳,一种恍如梦境的幸福感慢慢将他吞噬。
骏马越过一个高高的土包,四肢伸展,好像滞停在空中,安塞尔腰部用力维持着平衡,怀里突然爆发出一声雀跃的欢呼,他低下头,看见维恩笑得睁不开眼,红红的脸庞比朝霞还要明艳,姿态信任地靠在他的怀里,单手高高向前举起,指缝中透漏出些许晨光,似乎想要握住初生的太阳。 从喜欢到爱的跨越,有时候需要很多年,有时候只需要一眼。
安塞尔感觉心情一下畅快起来,猛夹了一下马腹,黑色的骏马如同一支离弦的箭矢贴着草地飞驰,追着天空中高飞的鸟,冲进朝阳的光芒之中。
不知道跑了多远,太阳已经挂在天空之中,两人下了马,有些疲惫地坐在草地上,乌鸦落在维恩的手上,他激动地回首看向安塞尔,张了张嘴,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说,却被第一个发音卡在了嘴边,他眼里闪过一丝懊恼与胆怯。
“慢慢说,我不急。”安塞尔轻轻抚摸着谢诺夫的马鬃,垂着眼睛,嘴角带着笑容,似乎还没有从方才的悸动中回过神来,锁骨与脖子都是绯红一片。
“我们有很多时间,不是吗?”
他转过头,眼里好像有明媚春光。
第61章 维恩(六十一)
昏暗的房间, 门悄悄打开,门外的光亮一下如潮水般冲进来,惊扰了床上那个鼓起的被子包。
高高蒙起的被子扭动了几下, 然后猛地掀开, 一个衣着凌乱, 浑身是汗的红发青年满脸暴戾坐起来, 手挡着脸, 声音嘶哑, 压抑着不耐:“我不是说过别进来, 如果会传染怎么办!”
威廉以为又是妹妹或者妈妈放心不下他一个人待在房间,偷偷来看他。门口没有声音,他被烧得迷迷糊糊, 心里烦躁得不行, 也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这时门口传来怯生生的声音:“卡斯迈男爵……”
威廉愣了一下,放下手, 眯着眼看向门口, 娇小单薄的少女静静地站在门口,光亮从她的背后照过来, 好像站在天堂的阶梯前, 威廉几乎要幻视她身后长出了透明的羽翼。
“黛儿……”威廉眼神困惑不解起来,不明白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黛儿似乎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听见他在喊她的名字,急忙跑了进来, 一头扑进威廉怀里。
威廉条件反射地别开头, 试图藏住自己的狼狈与憔悴:“别靠我太近……”
黛儿好像并不管这些, 提起裙摆坐在床边,柔嫩的手掌抚摸着他胡子拉碴的脸颊, 潸然泪下;“为什么不告诉我,您生病了……”
她的声音哀转幽怨,晶莹的泪珠挂在精致的下巴上,脸庞苍白,宽檐帽下的刘海因为一路跑过来而被汗水沾湿,贴在额头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上去脆弱又美丽。
威廉这才注意她长裙的边缘和下面隐隐露出的皮鞋长袜都被泥水沾湿,整个绸缎连衣裙与帽子都带着浅浅的湿意。
“您……”一向能说会道的威廉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黛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下羞得满脸通红,起身就要下床,却被猛地拉住手,慌乱之中,竟失去了平衡,坠进了威廉的怀抱,热气与猛烈的心跳瞬间填满了她所有的感官。
“别……您怎么来了?”威廉似乎是想要说“别走”,可第一个音节才发出,他心底的最后一点身为风流公子哥的傲气阻止了他,他张了张嘴,硬生生地将转移了话题。
“我听说您生病了,突然想要见您……但是一时租不到马车……”黛儿的脸颊通红,声音细如蚊呐,戴着手套的手紧紧揪住威廉敞开的衬衫领口。
“您跑来的?”
“我跑来的。” “外面下了大雨?”
“外面下了大雨。”
威廉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收紧怀抱,嘴唇靠近黛儿的帽子,也不落下,也不离开,眼神深深的,迷茫混乱,不知道在想什么。
“卡斯迈男爵……”黛儿等了一会,没有等到回应,仰起头,眼神天真,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嘴角却绽放一个动人的笑容,“您,高兴我来吗?”
心里的最后防线溃不成军,威廉认命般发出一声轻得听不见的喟叹,他低下头,脸上带着病态的潮红,浅蓝色的眼睛雾蒙蒙一片,没有平日的强势,反而像个小男孩一样露出那种青涩无措的表情,嘴唇微微分开,手指僵硬。
长长的花边长裙拖在凌乱的床边,少女闪亮的眼眸一错不错,威廉竟然羞涩地闭上了眼睛,亲了亲黛儿红润的嘴角。
黛儿猛地从梦中惊醒,这几天都是她贴身照顾威廉,因为过度劳累竟然趴在床边睡着了,握在掌心的手臂已经不再滚烫,带着点湿湿的汗意,黛儿起身想要再去把水盆端来擦拭身子,却因为低血糖一个踉跄跌在地上。
叮铃咣当,水翻了一地,浸湿了地毯。已是深夜,周围除了威廉略显沉闷的呼吸声外再无别的声音。
黛儿去捡毛巾的手愣在空中,缓慢地转头,床上平躺着的威廉神情安详,睡得很沉,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方才的巨大声响。
黛儿漆黑的眸子变得更加深邃,她抓起吸得满是水的毛巾,却因为用力过猛,将其中的水分挤出大半。
她站起身,长长的裙摆为了照顾病人高高地卷起绑在腰上,袖子也卷到上臂的位置,漂亮的宽檐帽放在一旁的小沙发上。
她走到床边,黑色的夜幕下,黑发黑眼的她好像无喜无悲的精灵,只有明亮的眼神透着令人寒颤的光亮。
她站在床边,月光都透不进厚厚的窗帘,屋内光线极暗,她静止在那里,好像一座雕像,可她内心的权衡挣扎却一刻也没有停止。
她在犹豫,又似乎只是在确认威廉确实不会突然醒来。
许久之后,黛儿取下腰带上系着的丝带,丢在地上,几步上前,踢进床底,然后单膝跪在床边,取下发箍上的水晶头饰,用背面的扣针划破自己的左手手掌,用力张握了几下,将血挤出来,伸进被子,在床单上抹上血迹。
整套动作干净利落,前后花费不超过两分钟,周密地不像是临时起意,划出的伤口又深又齐,表情也没有变一下,或许这点疼痛对黛儿来说并不算什么。
做完这些,她用手帕扎住伤口,戴上手套与帽子,放下卷得皱巴巴的裙子,将领口解开两个扣子,然后错位扣上,扯下一缕头发,看上去像是匆忙梳上的。
快到凌晨的时候,威廉的妹妹帕梅拉正领着医生进门,突然看见二楼的楼梯上,身穿米黄色长裙的黛儿,神色慌乱地跑下来。
帕梅拉想喊住她,却注意到黛儿衣服扣子都扣错了,裙摆凌乱无比,一下皱起了眉头,黛儿走到她身边,突然抬眼,漂亮的眸子含羞带怯,雾气氤氲,脸颊通红,嘴唇干涩,只一对视,又匆匆行了个礼便离去了。
帕梅拉被她的美貌震住,愣了好一会,才想起来带着医生上楼。
仔细检查一番,威廉已经好了许多,指尖动了几下,从梦中幽幽醒来,声音嘶哑,一开口便道:“黛儿呢……”
帕梅拉有些无奈地笑着说:“人家可照顾了你好久,刚刚才回去的。”
威廉懵懵地躺在床上,浅蓝色的眸子好像透明的玻璃,在红色的碎发印照下越发色彩艳丽。得知幻梦是真实的之后,病症似乎一下减轻,整个人轻松了好多,他从床上爬起来,抓了抓头发,摇摇晃晃地走到茶几那里,端起水壶就这么直直地灌了下去,温凉的茶水顺着脖子一路流到领子里。
一旁等候多时的女仆快速上前,替换被子与床单,打扫房间。
当被子被掀开的刹那,帕梅拉眼神一凝,扭头喊道:“哥哥!”
威廉转过头,正好看见妹妹震惊不解地站在床边,女仆举起来的浅色床单上一块红褐色的印记如同盛开的花。
与此同时,打扫床底的女仆也用扫把勾出一条月白色的丝带。
威廉怔怔地看着,瞳孔颤抖着,手一松,水壶落到地板上,一下炸成碎片。
艾姆霍兹庄园的舞会上。
维恩正一手拢着西装下摆,伸手去为安塞尔够远处的芒果布丁,肩膀突然被轻轻碰了一下,他眼神瞥去,哈特格林伯爵夫人正低着头在他身边,好像专心致志地挑选着甜品,绸扇放在胸前缓慢扇动,修长的脖子在盘着的黑发下显得更加洁白。
维恩不动声色地拿过甜品,递给一旁耐心等待的安塞尔,转身去取别的食物。再一回头,果不其然,哈特格林笑眯眯地站在不远处,手上端着的一杯甜橙茶,扇子在胸前合上,轻轻点了点花园,然后又打开挡住半张脸,缓缓转身。
维恩当然明白她的意思,当一曲舞会开始时,他悄悄地避开其他客人,从大厅的后门溜到花园中。
他神情状似焦急,风吹落一缕头发,反而为他那张俊美的脸加了份修饰,绿宝石似的眼睛流转着少年特有的激动,修长匀称的身材配上得体的西装,在夜幕之中也好像自带光芒一样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