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跑过几个树丛,终于看见了坐在长椅上的哈特格林。维恩呼出一口气,走过去,伸出手邀请她。
哈特格林嘴角带着矜持的笑意,轻轻地把手搭上去,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却不料被一把拽了起来,踉跄仓皇之间,肩膀上被有力地手掌抓住扶稳,维恩戏谑调笑的表情映入眼帘。
哪怕是如此恶意顽劣的表情,哈特格林的心跳依旧慢了一拍。
“夫人,是不是忘记自己的丈夫还在这里了?”维恩压低声音,笑容满面,带着一种奇异的暧昧。
这种态度哈特格林再熟悉不过,顿时放松下来,又露出笑容,带着手套的手指划过维恩的西装衣领:“艾姆霍兹男爵……”
维恩眯起眼睛,冷声道:“少来这套。我可不是什么男爵,也没有继承的机会。有事说事吧。”
“我已经和坎森公爵见过面了,他的意思我也知道,下面就看你给出什么样的报酬了。”他松开摁着哈特格林的手,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手指上和艾姆霍兹扳指出自同一块原石的蓝宝石戒指折射着悠蓝的光彩。
哈特格林眼里闪过一丝贪婪,脸上还带着那种甜得能腻死人的笑容:“您想要什么?”
“嗯……”维恩沉吟了一下,凑到耳边低声说道:“钱。”
他的声音含着笑,尾音轻浮,完全就是一个浪荡子的模样。
“你还会缺钱?”哈特格林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似的,“谁不知道雾都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就是你的表哥?”
“可是表哥是什么人你还不懂吗?”维恩耸耸肩,煞有其事地说道:“我在老家那里和人打牌输了好多钱,不得已才跑到国外去的。现在回国,改了名字,可还是被找到了,这件事,表哥要是知道,不仅不会帮我还,可能还要把我赶出家门……”
维恩故意把本身上发生的事嫁接到自己身上,这样哪怕坎森公爵真的去他们老家查,也会查到“改名”之前的维恩。
哈特格林似乎也很满意他的回答,以为自己掌握了能决定他在庄园去留的秘密。
“这个好商量。”哈特格林点点头。
“您知道吧,表哥给我一个服装店。里面可以定制衣服,最适合您这种美丽贵妇。”维恩弯起眼睛,意有所指。
“多少钱呢?”哈特格林夫人迫不及待地问道,“多少钱可以买到维因少爷的友情呢?”
“不是我的友情。”维恩皱起眉头,双手抱胸,学着威廉的动作摇摇指头:“是为您自己定制一套衣服。”
“是。”哈特格林有些恼怒他的傲慢,但还是强装耐心,“定制一套衣服要多少钱呢?”
“定制一套衣服并不贵,只要一百镑。”维恩笑道,开口就是寻常人半年的收入。
但这还在哈特格林和坎森公爵的接受范围之内,毕竟哪怕是漏出的一丁点情报,可能也能带来数以万计的收入。
艾姆霍兹就是这样的庞然大物,而雾都的市场如此广阔,令全国各地的商人趋之若鹜。一百买一个立足点,是只赚不亏的。
“好……”哈特格林刚想说自己就能替坎森公爵答应,就看见维恩闭眼摇了摇头。
“如果是平常,是这个价格没错。只是……”维恩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眼里是藏也藏不住的怨念与促狭,语调阴阳怪气:“他可是我的亲表哥,和我情同手足,对我恩重如山。”
“你想说什么?”哈特格林眼神也冷了下去,好像意识到了对方莫名其妙的敌意。
“我说……”维恩双手叉腰,气定神闲地伸展了一下身子,然后凑到哈特格林耳边,轻轻吹气:“得加钱。” 维恩的声音轻轻的,一字一顿。
“一 万 英 镑。”
在哈特格林看不到的角度,绿色的眸子冰冷扭曲,好像蛇瞳随时要择人而噬,一如那天被乱棍赶出门外时,抬头看向窗台时的模样。
第62章 维恩(六十二)
从花园回来, 维恩走进洗手间,对着镜子左右打量。
镜中的年轻人看上去俊美挺拔,衣着得体, 气质矜贵, 他打湿手指, 将落下的碎发细心地捋上去, 密长的睫毛下, 绿莹莹的眸子忧心忡忡, 闪着犹疑的光彩。
他和哈特格林夫人说自己已经与坎森公爵谈过话, 并且知道他们的意思了,其实没有。
但他在赌。
最近哈特格林的丈夫将要过生日,他就赌哈特格林忙于置办生日宴会, 挤不出时间去见坎森公爵通气, 自己在两边都可以用同样的理由获得信任。
就算赌输了也没事,毕竟他们哪怕没有明说, 维恩自行领悟也是说得通的。更何况, 哈特格林为了让维恩更偏向自己,这一万英镑肯定会悄悄地自掏腰包。
维恩很清楚, 坎森公爵和哈特格林说是情人, 倒不如说是抱团的合作伙伴,只是恰巧多了点风流韵事罢了。在面对利益抉择的时候, 一丝一毫也不肯放松。维恩优先和哈特格林合作,有几分是因为这个女人除了贪婪之外还有些明显的缺点, 例如现在。 他瞥了一眼左边袖子, 方才哈特格林蹭过, 搂过,带着一股浓郁的香味, 他冷着脸脱下西装,放在水池里随意地搓了几下,然后对折挂在手臂上,慢慢走出去。
他不担心哈特格林伯爵夫人,但是坎森公爵不一样,虽然是外地的公爵,地位式微,比不得雾都的贵族们,然后他也有雄厚的财力,过硬的人际关系以及每一位高位者都会有的狠辣与心机。嬿珊庭
尽管维恩和他打交道更多,但一直摸不透他的想法。毫不夸张地说,维恩有些惧怕他。
他最绝望,最黑暗的时候就是在坎森公爵手上不得自由的日子。他越是工作,债务越是多,越脱不了身,好像陷在流沙之中,不得动弹,眼睁睁地看着沙子一点点灌进自己的口鼻,阻滞自己的呼吸。
坎森公爵的打击是全方位的,他的精神与躯体都备受摧残。直到有一天,维恩忍受不了,选择了逃走。
可笑的是偌大的雾都,他奔逃了一天,饥肠辘辘,最后竟然还是只有艾姆霍兹庄园一个去处。
其实他也隐隐约约猜到西印那里的生意一定不太顺利,否则安塞尔怎么会比约定好的日期晚了整整三个月才回来,而且中间音信全无,要知道安塞尔向来是言出必行,一诺千金的。
维恩从来没有去怪安塞尔在自己最无助的时候联系不上,他只是觉得造化弄人。
他一边深知自己再也配不上这个金枝玉叶、美好干净的恋人,节节后退,一边又在委屈对方回来看见他之后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拥抱,徒留他的心脏痛苦到皱缩起来。他希望安塞尔如他所说的离开,又期盼对方可以像以前一样弯着眼睛对他露出温柔的笑容。
说到底,这个无信仰的年轻人,不用任何人教,便以最标准的动作,最虔诚的心情跪在心中的白玉神像面前祈祷着,明知自己不值得,却依旧妄想得到一丝救赎。
他后悔了,如果早知道一家人都救不回来,自己当初就不该迈进哈特格林伯爵夫人的房间,自己就应该也感染那个可恶的病毒,在某个晨光熹微的天气里和他们一起死去。这样至少,他在安塞尔心中依旧是那个热切纯真的少年,而不是像现在,被撞见肮脏不堪的模样。
自从那个雨夜他落荒而逃之后,他一直有意不去接收有关安塞尔的消息,甚至在周围人谈到“a”开头的单词时,他都想要背过身去。他不想再让对方对他的印象变得更差,他已经回不到过去,他只能越坠越深。他也不愿意再去给对方添麻烦,因为他知道曾经的恋人现在过得并不会比他好。
他犹豫了好久,还是想着自己就去远远地站在庄园口看一眼,不管见没见到,都头也不回地转身走掉。
他总觉得,这一眼,可以让他再次有坚持下去的勇气。
我不是来求他的,我没有任何目的,我只是想看一眼,他在心里安慰自己,终于走上了曾经走过无数次的熟悉道路。
越靠近庄园,他感觉身上的疲惫越轻,他又想起十岁那年,一步步走向庄园时,心里也是这样慢慢被星光似的希望填满,好像抛下了伤痕累累的躯壳,以干净的灵魂迈向那处永恒的净土。
身边是熟悉的树木,熟悉的蔓延至天边的花田,熟悉的小桥与山坡,都是他一寸寸走过,赏过的美景。维恩沉浸在回忆的幸福之中,还以为只是因为季节原因,花田里才没有花而全是荒草。
然而当他走到大道的尽头时,映入眼帘的却是大门紧闭的萧索的庄园,黑灯瞎火,空无一人,门墙上挂着还未取下的黑纱,有新有旧,似乎举行了并不只一场葬礼。
他看得不太分明,但远处府邸心心念念的二楼位置,外墙漆黑一片,看起来遭遇了火灾。
维恩心里一空,好像直面了神像的倒塌,碎片还一下下地划过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非得鲜血淋漓才肯罢休。
他分明记得安塞尔曾经和他说过,艾姆霍兹庄园是他们家族世世代代两百年来的根,绝不会离开。他还记得安塞尔当时的坚定笑容与明亮眼神,还记得安塞尔和他坐在庄园后面的山坡上,一笔一笔地画着他们的家。
他以为他们可以永远呆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哪怕是分手之后,他也以为安塞尔始终在这里,像从前那样,安静温柔地,像山,像海,像太阳,像所有美好的,永恒的,不变的,像爱。
他一直相信的啊!可现在……
身后传来脚步声,维恩猛地回头,只见坎森公爵拄着手杖,穿着黑色风衣,捻着小胡子得意地看着他。
“真丢脸,哭成这副样子。”坎森公爵笑道。 维恩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湿漉漉一片。坎森公爵向前一步,维恩受惊似的一下贴上锈迹斑斑的铁制大门,绿色的眸子里满是惶恐与绝望。似乎身后冰冷的铁贴着肉能带给他安全感与人世的温暖。
“哦,我似乎忘记和你介绍了。”坎森公爵似乎很满意他近乎崩溃的样子。扬起一只手,挑了挑眉,火上浇油:“如何?喜欢我新买的庄园吗?”
维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转头去看那个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还不等维恩回答,从马车上跳下来几个保镖,一把扭住维恩的手臂,将猝不及防的他按在铁门栏杆上。维恩像困兽一样,咬牙低吼着,双目赤红,剧烈地挣扎了起来,铁门被摇得“哐哐”作响,铁丝嵌进他白皙的脖子,带出鲜血,却依旧没有挣脱开,反而肚子上挨了一拳,眼前一黑,慢慢跪了下去。
“走吧,法国来了位贵客等着见你呢。”坎森公爵气定神闲地看着被拖着走的漂亮青年,刚刚有一瞬间,他竟然会担心维恩自暴自弃,自我了结。
随即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要知道,他可是亲眼见识过这个没有骨气的年轻人有多怕死多怕痛,哪怕是再屈辱的时候,哪怕是全家死绝世上只留他一个人,他还是在苟且偷生着。甚至有时候坎森公爵也会好奇,这样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可维恩还是活着,倒也给他省了不少心,毕竟像这么漂亮又有背景的宝贝,弄丢了可就再找不到第二个。
一路将维恩带回公馆,一群人手忙脚乱地替他换着衣服,清理伤口,维恩任由他们摆布,垂着眼睛,没有一丝神采。
“怎么回事?”坎森公爵口里的贵客不合时宜地进来,正好看见地上染血的毛巾,语气一下冰冷起来。他也不等人解释,双手抱胸,扬起下巴:“你们都出去!”
坎森公爵还要仰仗他在法国海关给自己行方便,只能低声下气地开口:“伯爵,他现在情绪还不稳定,等我们……”
“等你们把他打得没有情绪,就叫稳定了是吗?”伯爵毫不客气,皱起秀气的眉头:“我的话不说第二遍。”
坎森公爵闭上嘴,示意所有人退出房间,临关门的时候还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坐在地上,靠着沙发的维恩,只是维恩低着头好像没有生命的漂亮雕像。
伯爵的尖头皮鞋踢开地上杂乱的布料与药瓶,一步步走到维恩面前,双手攥着衣服下摆,紧张又期待地等待着。
过了好久,维恩才缓缓抬头,和伯爵黑紫色的眼睛对视。
看着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眸此时如此黯淡涣散,伯爵心里很不是滋味,嘶哑着声音说不出话,却看见维恩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伯爵以为是对方认出自己了,眼睛亮了起来,但是没有。
维恩挣扎着,直跪在地上,用膝盖爬到伯爵的面前,抓住对方的腰带,仰着头,依旧带着那个讨好的僵硬的笑容,声音破碎,断断续续,前后不搭,一鼓一鼓的脖子上带着深深的伤口还往外渗着血。
“伯爵。”他依稀在说,“带我走吧。”
他努力地笑着,试图发挥自己唯一的优势——他的美貌,却不知道自己眼睛哭得肿肿的,鼻头发红,嘴角带血,满脸涕泪,头发脏乱,衣服破烂,很是难看。
“带我走吧,求您。” 他可悲地重复着。
眼里却眷恋地盯着希金斯那头灿烂如同金色阳光的长发。
第63章 维恩(六十三)
处理好心情, 维恩再次迈进大厅的时候,又是那副光鲜亮丽的样子,若非早就认识他的人, 恐怕都被他的外表所迷惑, 真认为他是什么天生的贵族。
维恩现在的想法很简单, 前世虽然恨透了坎森公爵和哈特格林夫人, 但新的人生已经开始了, 现在他的家人都健健康康的, 安塞尔也陪在他身边, 他有存款,有房子,有朋友, 完全可以装作干干净净——事实上这一世他就是干干净净, 没有什么必要再因为上一世的恩怨而破坏现在的生活。
他招惹他们,不是为了报仇, 非得说有什么个人情感在里面, 那就是想要出那口郁结在胸口的怨气。
除此之外,就剩下有关事业上的思量了:前世一直都是坎森公爵在和艾姆霍兹争抢第一的位置, 如果他想要将艾姆霍兹变成领头羊, 带着雾都其他企业家跑向错误的方向,就需要一只强壮的羊带头跟着他跑, 也需要一个野心勃勃同时又有实力的人来接下烫手的山芋。
坎森公爵于公于私都是他觉得最合适的人选,恰巧对方又送到了跟前。
如果他要的少了, 谁会相信一个智力正常的人出卖自己的表哥只要这点东西?如果他要的多了, 也有可能被坎森公爵认为是在羞辱, 而被记恨。他相信现在的安塞尔绝对护得住他,但他不想再添麻烦。
所以, 一万英镑,刚刚好。
对他们来说有些心疼,却不至于伤筋动骨,但同时一万英镑也可以让他们放心地信任维恩。相信他贪财,有弱点,和他的表哥不一样。
见他独自一人闷闷地喝着酒,便有些商人小心翼翼地凑上来攀谈,想要分一杯羹。他们中有些是刚刚从商,没有什么把握与信心,有些则是做得见不得人的生意,不敢去找安塞尔。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舞会的开始不久,安塞尔就找了个回去换衣服的借口,悄然离去,这样一来,所有想要合作的人不得不去接触维恩。
今天结束之后,维因也会成为整个雾都避不开的名字。维恩有些怀疑,这次舞会到底是为了给夫人解闷,还是为了他特意举办的。
周围围的人越来越多,维恩暗自好笑,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艾姆霍兹的商业地位有多尊贵,偶尔举办的一次舞会,也是各个企业家削尖了脑袋挤进来的。进来之后,也不跳舞,一个个围着互相试探聊天,倒像是大型的经验交流会。 这些人中好大一部分他上一世认识,所以越发能察觉到两世对自己的态度转变之大。
光是看他们那个殷勤的模样,哪能想到曾经总是露出趾高气昂,满眼鄙夷的表情?
权力,金钱还有天生的阶级地位,果真是有这么大的魔力,将一个人分成两半,一半向上讨好,一半向下施虐。
若非太清楚这些人丑恶的嘴脸,维恩还真有些沉溺于这种高高在上的主宰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