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还没反应过来,身下的秋千被反作用力推出去,他一个不稳,要不是及时抓住绳索,差点就翻到水中。
他慌乱之中,鞋子划过水面,搅开花瓣,撩起水花,一抬头,正好看见水珠翻飞之中,黛儿稳稳落地,裙摆在身后仿佛孔雀的拖尾。
秋千和岸边离得说远其实也不远,他自己一跳也可以做到平稳落地,但一个娇滴滴的淑女尤其是穿着那么厚重的礼裙这么做,实在是让他难以置信。
他说不出话来,黛儿转身依旧是那副柔弱娇嫩的模样,威廉几乎要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
“有的时候我真的很羡慕维恩,少爷给了他表弟的身份,说真的又把他放在心上,生怕他受人欺辱。我呢,夫人再怎么宠爱我,我也还依旧是一个侍女!”黛儿不知道是不是在说真心话,但落下的泪水却不像是演的。
威廉感觉她的眼泪就好像是琥珀,而自己是爬在树上被琥珀包裹住的的小虫,窒息痛心,但这么多天来做的心理建设让他忍不住开口:“难道有人会欺辱您吗?”
“您现在不就是吗?”黛儿毫不留情地反问道。 威廉一下哑口无言。
“您和那些知道我是侍女而戏弄,调笑我的人有什么分别?”黛儿报出一个个名字,“他们每个人我都记得,但我甚至不敢告诉夫人,我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你们的阶级,我只是一个漂亮的宠物罢了。”
威廉的心几乎要碎了,黛儿报出的名字都确有其人,甚至有不少是他认识的,他晕乎乎地,嘴唇颤抖,几乎没有过脑子就无意识地抗拒道:“……我以为……他们人还挺好的……”
话音刚落,他一下惊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黛儿本来的意愿可能是想博取同情,此时却好像被戳到了痛处,神情一下冰冷,眼里的失望几乎要将人的骨髓冰冻。
她后悔花了这么长时间在威廉身上,亏她还以为威廉和其他的贵族并不一样,她双手紧紧攥着裙摆,声如磨铁:
“那是因为你是个蠢货!”
威廉瞪大了眼睛,黛儿已经不想再装下去了,满脸厌烦,怒骂道:“你是伯爵的儿子,你是上尉,是男爵,地位显赫,家财万贯,他们自然巴结你,讨好你,在你面前装的人模人样。但你如果真的以为他们是表现出来的那么好,如果你真的因为自己的经历而认为这个世界是温柔的,还来质疑指责别人的话,你不叫天真,你只是愚蠢!”
好像一桶冰水从头浇到脚,威廉因为这虚幻的寒冷打了个哆嗦,这个懵懂的贵族一直以为自己清醒过人,却现在才从美好的梦里惊醒,曾经见过的流浪汉,倒在地上的饿殍,骨瘦如柴的流浪汉,拉着马车的工人,穿着单薄衣裳的报童,偷拿食物的仆人,浑身青紫的女子,一跃而下的病人,满身是血的伤者,种种人间惨剧一并涌入脑中。
黛儿不想再和他废话,取下头上的红色装饰花,扔向他,威廉竟然一下不敢接,好像那是一团燃烧的火,眼睁睁地看着它落进蓝色的水中,几乎要以为会看见蒸腾的白气。
重新恢复平静的水面倒映着秋千上愣神的红发青年与岸上提黄裙快步走开的赤脚少女,以及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
湖旁的平台,安塞尔背靠着栏杆吹着风,下方的湖水波光粼粼,静谧无比。
托雷双手搭着栏杆,一口将手中的红酒闷掉,然后两根手指勾着高脚杯,神情郁郁。
“你当年和法瓦尔一起和我决裂,我现在还记仇呢……”托雷好像真的有些醉了,话都有点说不清楚,“现在你想让我帮你,哪有那么好的事?”
安塞尔叹了一口气:“要怎么样你才愿意帮我?”
托雷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皱着眉头,勾起嘴角:“我不仅不帮你,我还要所有人都给你投反对票……”说着他又一用力,安塞尔顺着他的力度,靠近了一步,他有些满意地弯起眼睛笑了起来。“这就是本王子的报复哈哈哈。”
安塞尔知道他这么说,以前的恩怨也算是过去了,否则托雷才不会和人开玩笑,于是无奈地拉开他的手,整理起自己的领口。
玉片护身符上系着的红绳在苍白的皮肤上如此鲜艳,托雷的视线一下被吸引了过去,在更衣室里听到的对话又回想起来。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另一个声音为什么那么耳熟,那不就是安塞尔所谓的表弟吗?
他拎起地上的红酒瓶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歪过头:“你这么求我,是为了你的表弟吗?”
他和安塞尔算是发小,可从来没听说过这名不见经传的表弟,只是他懒得去管罢了。
安塞尔意识到不对,眼神盯着托雷刚才喝红酒时手抖漏在领口处的酒渍,就好像干涸的血液一般。
“是表弟,还是男.宠啊?”托雷露出充满恶意的笑容,心里的厌恶恶心无可复加,只觉得那张干净温柔的脸庞也渐渐和他儿时不敢一个人睡,去找父亲,却意外从门缝里看到父亲床上浪.叫的那些男人下流的面容重合。
安塞尔皱着眉头退后一步,却没想到托雷的速度并没有因为醉酒而减缓,一把拽下了他颈间的护身符,指甲在安塞尔的脖子上留下几道血痕,红绳也在绷断前在后颈留下印子。
“托雷。”安塞尔吃痛,神情依旧冷静,反而上前一步,平伸出手:“还给我。”
托雷恨透他这个安静温和的模样,好像什么都不能让他动容,好像自己做的一切在他眼里普通小儿一般幼稚,可是……可是明明他也会用那种软绵绵的,充满爱意的甜蜜声音和另一个男人说话。他也会……会和另一个男人坠入爱河,像那些普通人一样坠入爱河,变得平凡起来。 他突然觉得安塞尔胸前的橙色花朵如此刺眼,让超脱世界的完美的人被拉到尘埃里。
“托雷!?”平台下方的小道上,威廉正在找黛儿,却一下看见了这一幕,大声阻止道。
这一嗓子,周围的人的目光全部移了过去。托雷的那些跟班好像也意识到什么不妙,吵嚷着跟着威廉沿着扭曲的木栈道向上跑来。
托雷挑衅地笑着,丝毫不管威廉狂奔而来,一转身,用力一甩,将玉符朝湖泊中央扔了过去。
护身符在空中划了一道圆润的弧线,直奔着远处的西沉的落日而去,好像要坠入其中,化为灰烬。
安塞尔大脑一片空白,声音渐渐远去,他有些茫然地向平台下方望去,正好看到端着甜点正要给他送来的维恩也一脸苍白地看着他,眼里无限悲戚。
那是维恩母亲的遗物,是维恩送给我的信物。
他感觉灵魂一下散进了虚空,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双手撑着栏杆,用力一蹬,纵身一跃,扑进了夕阳。
威廉冲到跟前,身子探出栏杆,只看见湖面溅起的巨大水花。
他也想跟着跳下去,却发现下方的维恩已经脱掉皮鞋跳进水中,向着湖心游去。
威廉猛地转身,托雷好像也吓得酒醒了,面色惨白,趴在栏杆上。
一整天的怨气与怒火让威廉终于克制不住,理智消失,他一把拽住托雷的领子,也不管什么大公,什么王子,什么尊卑:
“去你们的!”
一拳狠狠地揍了上去。
第67章 维恩(六十七)
维恩很喜欢游泳, 阳光下的湖水是湛蓝的,他在水里睁开眼睛,脸上投下水流波动的阴影, 也投下粼粼的金色阳光。
清凉的湖水包裹在周身, 带着些许阻力, 他浮在水中, 若空游无所依, 他想, 或许在天上飞翔的感觉就和这个一样吧。
他不能飞上天空, 却能在水里体会同样的自由。 而这一次他跳下水,却心急如焚。
看台三米多高,从上面跃入水里, 并不会有生命危险, 但他的视线追着安塞尔,却一下被刺目的太阳给闪住, 等再恢复视觉的时候, 耳边响起了巨大的水声,眼前的湖水泛起波纹, 而波纹的中心, 是他的恋人。
他的心一下揪了起来,边跑边蹬掉皮鞋, 跟着一跃而下。
或许是太急,他呛了几口水, 眼睛被湖水涩得睁不开, 手脚的动作却不停, 凭借着极好的方向感,优雅有力地划开水流, 向中心游去。
如梦一般的蓝色阳光之下,他依稀看见飘散在湖水中的金色长发,红色的夕阳正好在安塞尔的头顶投下光亮,好像浸在血水之中,脆弱易碎。
安静得近乎死亡,美好得像是梦境。
这是安塞尔带给他最多的感觉。
维恩用尽全力冲过去,一把搂住湿透的西装下纤细的腰肢,安塞尔被他的冲力带着一转,维恩看见那双明亮温柔的琥珀色眼睛带着蒙蒙的雾气转向自己。
水下听不见人声,只能听见水流与气泡的声音,在这种静谧的环境里,他几乎以为是一副油画落入了水中,而画上的色彩在水中慢慢蔓延,画中的人物从画框中落出,落进他的怀里。
他能感受到画中人的重量,触感与温度。
安塞尔轻轻搂住他的脖子,长发划过他的脸庞与眼睛,维恩猛地一憋气,抱紧安塞尔钻出了水面。
刚一露头,两个人都是猛地甩头,甩出一圈水花。
维恩用手抹了一下脸,勉强睁开眼睛,就立马去查看安塞尔的情况。
安塞尔的长发湿透贴在皮肤上,泛红的嘴唇张着大口地喘气,长长的金色睫毛如同雨帘一样向下滴着水,汇聚到清晰的下颌上。
“少爷……”维恩心疼极了,他试过从高处跳进水里,依旧会被冲击力撞得浑身疼。他的手掌颤抖着覆上安塞尔的脸庞,感受皮肤的失温。
安塞尔似乎也有些没有回过神,竟然无意识地用脸颊贴紧维恩的掌心,眼睛微微闭上,好像雏鸟找到了贪恋的温暖的巢。
难得见到安塞尔这种依赖的姿态,然而现在却不是享受的时候,安塞尔的体质不算弱,但禁不住有哮喘,若是受凉生病很容易复发。
维恩想先抱着他去岸上,却看见稍微缓过来一点的安塞尔弯起眼睛冲他笑了起来,一直放在水底的手举起,维恩也满脸向下滴着水,皱着眉头看过去。
只见掌心慢慢打开,一枚玉符猛地落下然后又被安塞尔拽紧的红绳拉住,在空中摇晃打转起来。
薄薄的玉片在水底近乎透明,维恩还以为再也找不到了,刚刚根本没心思管它,毕竟在他心里纪念的东西怎么能比得过活人?他没想到安塞尔真的捡了回来。
安塞尔好像很骄傲地笑着,比睫毛上滴落的水珠更耀眼闪亮的是阳光下流转着金色光彩的眸子。
如果大家都是行走在沙漠中的将要渴死的旅人,他人的爱是一滴水。
有人饮下一滴水,拥有面对无尽黄沙和跨越漫漫长夜的力量,最终回到了人间。 有人却被一滴水淹没,终身困在其中。
维恩就是后者,他感觉自己好像被安塞尔眼里盛着的爱意溺死,以致离开安塞尔之后,他就再也无法体会爱这种情绪。
因为世上不可能再有一个安塞尔了。
维恩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现在的心情,他只觉得心口有一个情绪一直在膨胀,几乎要将他炸开。
岸边闹成一团,托雷的那些跟班两边都得罪不起,只能以身挡在中间,恨不得拳头落在自己身上,可尽管如此,托雷依旧不是威廉的对手。
一大半的人被打斗吸引过去,也还有小部分人在看他们,维恩猛地一扑,拉着安塞尔有沉入水中,安塞尔几乎没有挣扎,全身心地信任着他,轻轻揽着他的肩膀,嘴角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两人一起缓缓地坠向水底。
维恩摸索着吻了上去,气泡从他们的唇缝间露出来,一路向上然后在水面折射着阳光然后粲然炸裂。
“已经让女仆去准备浴室了,您先喝杯热茶暖暖。”维恩端着茶杯,匆匆从门口走过来,头发和衣服还在滴着水,走过的地方留下深浅不一的水渍。
安塞尔身上披着毯子,正在认真地给断掉的红绳打结,然后又套到脖子上。
维恩心软软,坐在床边,将茶杯递过去,然后将有些滑落的毯子拉好,他看见毯子下露出的皮肤,心里没有半点旖旎,反而像操心的母亲一样,生怕安塞尔冻着。
“你别光顾着我,你也去擦擦。”安塞尔捧着茶杯,热气蒸腾下,笑容更加温柔,他伸出手指,微微屈在维恩眼前,接住一颗头发上落下的水珠。
维恩抓住他修长的手指,拉到唇边,以十分虔诚的神态,吻去了那颗水珠。
“您答应过我的。”维恩轻轻开口:“您答应过不会再做这种危险的举动。”他紧皱着眉头,神情痛苦,但声音却不敢提高分毫。
安塞尔想开口,维恩却自顾自地接着自己的思绪说下去:“您到底还想要我怎么样呢?这个护身符对我很重要,但是对您来说,您大可以就让它沉在湖底或者在再仁至义尽一些,派仆人下去打捞一下,它哪有那么大的价值值得您冒险?”
“您让我自以为是了起来,却又不肯告诉我,你究竟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究竟爱我什么?我一直处在猜测的不安中,不敢有一丝改变,生怕我以为的变好是您不喜欢的,生怕您不爱我了。”
维恩痛苦地闭上眼睛。
他曾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人类的所有烦恼都被储存在宇宙的记忆中,几百万年下来,后来所有人遇到的烦恼都可以在宇宙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那么自己呢?这几百万年中,也有人像自己一样死而复生回到十年前吗?他迫切地想要利用前世的记忆改变前世的结局,却发现自己做得越多,和前世的记忆偏差越大,前世的记忆用处会越来越小。
换言之,他将越多的东西把握在手里时把握在手里的东西越少。
然而命运总是像一个荒诞戏,麻烦的事不会减少,反而会以别的形态出现,布朗是这样,梅林也是这样,他不得不一直对比衡量,在心里疑惑:
这一世的结果真的比上一世的好吗?
自己重活一遍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他好想把一切都告诉安塞尔,让这个温柔有力的男人告诉他答案,告诉他自己做得是不是算好了,告诉他他的烦恼是不是也能在宇宙找到位置。
可他又害怕,怕得不行。 安塞尔究竟喜欢他什么?
“我告诉过您,我是个很糟糕的人……”维恩不敢睁眼,嗫嚅道。
耳边立刻传来坚定的声音:“我也说过,我想知道,告诉我。”
如此及时,好像一直在等待着,维恩有一种错觉,好像从上一世开始,就一直等待着。
“我好痛苦……”前世今生的记忆将他拉扯着,少了哪一块碎片都成不了现在的他,他却要在爱人面前藏起来一半,他想不出来,如果连安塞尔都不能告诉,那他还能告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