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个月……”维恩涣散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可有的人已经三个月没有回庄园了……
“你今天就和我回去。”卡罗打定了主意,歉意地看了眼米斯特夫人,贵妇优雅地点点头,笑眯眯地一个个点名,驱散了还围在这里的年轻人。
“我不回去!”维恩突然来了点力气,猛地推开卡罗,自己也被反作用力撞个踉跄,靠着沙发才勉强站稳。“我回不去。”延擅听
可是一个醉鬼的拒绝有多无力,他连站都站不稳,卡罗一把就扛起了他,把他塞进马车里,带回了庄园。
拽进门的时候,卡罗花了点力气,一路拖到自己的仆人房,把维恩扔在地板上。
维恩想向床那边靠,却被正在寻找换洗衣物的卡罗制止:“别把床弄脏了!”
维恩乖巧地嗯了一声,眼睛打量着周围又熟悉又陌生的布置,感觉胃里多了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正在闹腾。
“不准吐嗷!”卡罗拿毛巾给他擦了擦脸与头发,然后就伸手去脱他的上衣:“赶紧换了,脏死了。”
维恩条件反射地挡住,但是晚了一步,卡罗已经看清了衬衫下面的痕迹。
他愣了一下,看着维恩火烧起来一般的耳朵,赶紧丢下衣服,转过身:“你自己换吧……”
身后传来慢吞吞的悉悉索索的声音,卡罗的声音有些发紧:“你现在还很缺钱吗?”
维恩垂着眼睛,梗着脖子不说话,酒也醒了不少,开始觉得有些冷,身子微微抖了起来。
其实他已经没有那么缺钱了,所有人都死光了,就剩他了,他只用还清坎森的债务,就可以离开了。只是他一时还没有想好自己离开之后去哪里。
“我……在赚钱……”
卡罗有些闷气,自然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沉默了好久,缓缓开口:“我借你的钱,你不用还了……”
“为什么?”维恩脑子钝钝的,疑惑地看着他的后脑勺,想不通为什么卡罗突然改变了想法。
要知道前前后后卡罗借给他一百多镑,其中还有从米斯特夫人那边要来的。卡罗把钱给他的时候,还说自己要去睡桥洞喝西北风了。
“我答应过,我会还的,只是需要一点时间。”维恩皱着眉头,“我说了,我正在……”
“我也说了,不用你还!”卡罗不想听到他说“赚钱”这两个字,有些粗鲁地打断他。
维恩终于听懂了,眼睛一下红了,努力眨了眨眼睛,才没有让泪水夺眶而出。他仅存的那点在熟人面前的可怜的自尊,一下将他刺痛。
他把手上的干净衣服放回床上,一声不吭地想要打开门出去,卡罗拉住他的胳膊:“你去哪?你就呆在庄园。”
“你放心。”维恩回过头,一颗泪珠挂在下眼睑上:“还你钱的时候,我会把它们好好洗干净的。”
这句话里的赌气成分实在是太大了,卡罗好心好意,却被噎了一下,也起了火:“你是真不怕得病,真不怕死!”
他猛地一拽,本来就脚步虚浮的醉鬼在狭小的空间里绊了个踉跄,栽向一旁的全身镜,连带着一起摔在地上,瞬间回忆连带着手上的血都碎在反光的镜面上。
这面镜子还是十年前买的,那个时候维恩才十五岁,在女仆们的哄声中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长相出众,每天早上都要对着窗户上的反光整理半天头发。
“买个全身镜吧。”有一天,卡罗正在洗漱,突然对他说。
全身镜要灌注水银,对他们来说并不便宜,可是当卡罗吐出一口水,转头看向维恩时,却看见少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蓝色的天空透过玻璃反光将那张俊美的脸照得更加明亮。
卡罗什么也没说,当天下午就抱回来一个比自己还高的全身镜。
“卡罗哥,这个花了很多钱吧……”维恩把护衣脱下来,凑过来,满眼崇拜,卡罗得意地想吹牛,却被维恩拉到镜子面前。
镜子不够宽,只能照见一人一半,卡罗没怎么见过自己的长相,一时有些愣住,只能呆呆地看着肩上靠着的漂亮少年。
而现在,镜子碎了,昏暗的房间里,他似乎能透过那些玻璃碎片,看到当年第一次挤在一起照镜子时两个人有些僵硬又快活无比的笑脸。
“我是嫌弃你脏吗?”卡罗心疼地想把他拉起来,但身子还僵在原地:“你说话还有没有半点良心?是,我是不希望你干这一行,你本该……你本该……”
卡罗也说不出来维恩本该怎么样,他明明在维恩搬出这个仆人房的时候,预见了少年光明的未来。哪怕他不理解这份与世俗背离的关系,但因为对方是少爷,他也就放下心来。
然而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难道是我想这样的吗?”维恩的手掌里嵌了玻璃碎片,却紧紧攥着,从拳缝里向下滴着血。
“你帮了我太多,不能怪你,只能怪我自己,怪我太穷。”维恩苦笑道,他总是这样,越是疼痛,他的大脑反而越是清晰:“你知道我现在在后悔什么吗?”烟闪汀
“我后悔当初少爷送我的东西,我为什么不全都要下来?要是那些东西现在在我手里,我的家人就一个也不会死,我也不用出卖自己……”
“我为什么不全要?”维恩自问自答,声音恨得不行:“因为我还妄想着一段平等的关系,得到对等的不迁就的与金钱无关的爱!可是我根本就不配,我一文不名,他们指缝里漏下来的,都够我吃一辈子……我怎么跟他平等,我怎么爱他?你说啊。”
卡罗说不出来。 “你凭什么指责我,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维恩从地上爬起来,声音冷清,“我的姐夫死了,我就一个人走了十几公里回去。”
他的语调低了下去,好像说着梦话一样絮语:“回到家,他们都在睡觉,我就悄悄地走进去,我不知道怎么和他们解释,只能搬了个板凳坐在那。对着他们发了好久好久的呆,才发现有个小小的灵魂已经飞走了。我悄悄地把他小小的身体也抱起来,谁也不打扰,就这么悄悄地抱出去。”
“这种事,寻常人一次也受不了,可我干了三次。最后我抱走了我的姐姐。”
维恩说得很平淡,他的语言系统让他没有办法准确描述他现在梦游一般的思绪,但卡罗还是听得浑身不适,好像飞溅起来的镜子碎片也扎进了他的心里。
“真的怪我吗?我没有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地干过活吗?可是结果呢,我连自己都养不活,我连家人都救不了。到底是谁在流汗啊!又到底是谁在赚钱?!……你以为我不想死吗,趁我还没有更脏的时候死掉,我想过……”
“嘭”的一声,一只飞鸟毫无征兆地撞死在窗户上,卡罗悚然一惊,就听到维恩可怖的声音,比窗户上的红血还要鲜艳:“我当然想过死,但我又觉得该死的另有其人!”
卡罗闻言,知道他不是在骂某个具体的人,反而更加如坠冰窟。
或许每个酒醉的人都会有这种体验,当他们在快要醉倒的时候突然被外力刺激,他们会瞬间清醒过来,之后又坠向更深层的酒醉。
此时维恩就是这样,因为撞见夫人下楼而落荒而逃,跑到庄园外不远的大路上,困意突然袭来,他就这么靠着路牙子,迷迷糊糊地睡了起来,嘴里哼着一声没有歌词的歌。
这首歌小时候姐姐经常哼着哄他睡觉,外面父母在吵架,亲戚在打砸,姐姐抱着他的头,轻轻哼着,好像一堵屏障,挡住了所有的不幸。
长大之后,姐姐只是偶尔在哄孩子的时候会哼两句,维恩以为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过了。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姐姐去世的那天,他趴在床边睡着了。
好像突然心有所感,珀莉从睡梦中惊醒,接着剧烈的疼痛席卷五脏六腑,她颤抖着手想要伸向维恩,害怕地想要拉住他。
但是维恩突然蹭了蹭胳膊,转过脸来,沉沉地睡着。 那张苍白的脸上带着深深的黑眼圈,使得从来不化妆的他不得不涂上一层白.粉,脖子上的纱布还向外渗着血,这是一个公馆里的客人喝多了酒拔剑划伤的。
珀莉生病以来从没见他睡得这么好,一时有些不忍心,咬着嘴唇,无比轻柔地颤抖着摸了摸他的头发。
外面又开始传来框框的声音,连一个病人最后的安息也不愿意给。
维恩的眉头微微皱起来,睫毛疯狂颤动,好像随时要醒来。
珀莉痛得不行,但还是强忍着沙哑着开口,哼起了无词的歌。她哼了一会,似乎也获得了短暂的宁静。
只是很快病痛便反扑,整个人蜷缩了起来。
她想要叫醒维恩看姐姐最后一面,但终于是没有,整个人瘫软地枕在胳膊上,长发稀疏拖到地上,她带着一丝微笑,目不转睛得看着维恩,嘴唇微微翕动,似乎还在哼着。
只是现在不仅没有歌词,也没有声音。
渐渐的,那双苍白美丽的脸上覆盖了一层可怕的白翳,绿色的眸子好像失去光泽的玻璃珠。
一阵风吹来,像是听见了无声的歌,维恩颤抖的睫毛慢慢恢复平稳,眉头渐渐松开,好像孩子般咂了咂嘴,带着笑做了一个甜甜的美梦。
第76章 维恩(七十六)
“夫人不用太担心, 这次可能是太过劳累加上花粉过敏撞在一起导致的急性发作,已经稳定住了,之后好好调养就行了……”老医生垂着眼睛, 收拾手提箱里的瓶瓶罐罐。
“只是还应该多注意, 少爷有哮喘病史, 平日里尽可能远离花粉多的花, 尤其是紫荆花花粉又多又密的。”
艾姆霍兹夫人将他送到房间门口, 点点头:“博士说得对, 庄园里没有种紫荆, 也不知道那只猫从哪里沾来的……”
医生沉默了一下,微微抬眼,从金丝眼镜下看向夫人, 斟酌着开口:“我的建议是……猫也远离……”
卡罗正好打开门, 夫人与医生看见门外的珍珠被突然打开的门吓了一跳,“喵”地叫了起来, 一转身扑到一旁笔直的黑色西装裤上。
维恩弯腰将珍珠抱起来, 和怀里的猫猫一起惶惶不安地看了一眼夫人。
两双碧绿明亮的眸子似乎在烛火下泛着幽幽的鬼魅的光。
夫人一时有些语塞,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维恩。
安塞尔的哮喘已经好了十几年了, 虽然庄园还是会定期更换保质期内的药物储存下来, 然而出于迷信,都是放在家里的角落, 不摆在明面上显得晦气。
这次突然复发,还是多亏了维恩有前世的记忆。
短暂的慌乱之后, 他突然就想起来药物存放的地址, 跌跌撞撞地冲到墙角, 打开玉制花瓶后面的浮雕上的小橱柜,取出里面的硝石溶液, 将哮喘纸浸没,然后放在烛火下缓缓点燃。
这一套动作他做得无比熟练,等烟雾起来了,他端着金属小碟,抱着安塞尔坐直了,透着紫青色的烟尘颗粒凝视着,泪眼朦胧地亲吻苍白脸庞上垂下的金色长发。
他如此专注,连指甲被火焰点燃一块都没注意。
已经敲响了传唤仆人的铃,陆续有仆人进来,他们看到杂乱的床铺与衣衫不整的两人,哪怕之前早有风言风语,此时依旧惊讶了一番。
“愣着干什么!”黛儿穿着睡裙,披着外衣,一进门就被呛了一下,她掩住口鼻冷声道:“把猫抱走!转移房间,医生马上就到了。”
她摸索着向维恩走去,金属小碟里的纸片还在燃烧,隐隐绰绰的火苗照亮那张俊美的脸的一角。
黛儿还没有说话,维恩突然抬眼看向她。和黛儿想象中的无措与迷茫不同,他的唇紧紧贴在长发上,含着一颗眼泪的漂亮眼眸映着火光,神情坚定,好像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都来自这片流转着金色火焰的深潭。
黛儿有一瞬间的错觉,似乎维恩在看向她的时候,瞳仁像猫眼一样收缩了一下。
无需多言,虽然不知道突如其来的仇恨对象是谁,但她已经做好了同仇敌忾的准备,缓慢地点了点头。
维恩有些惴惴不安地看向欲言又止的夫人,珍珠似乎也预感到不妙,缩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
艾姆霍兹夫人看着他额角因为之前的跌倒而撞出的伤口,叹了一口气,抬起一只手,“维恩……”
维恩走过去,低下头,夫人摸了摸他温热的脸,然后顺着脸颊向后,落在他的后颈上,轻轻拍了拍,语气柔和下来:“把衣服换换,进去看看。”
“……是……”维恩有些受宠如惊,脸和耳朵立马涨得通红。
“我知道不应该养猫,但是……”夫人虽然在说猫,可眼神却一直盯着维恩,“安喜欢。我很贪心,我希望他能既健康又快乐。如果非要取舍,我想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决定权也应该交给他自己。” 医生听得似懂非懂,但也不好说什么,跟着华先生去留下药方结账。
维恩将珍珠交给别的仆人,自己去简单地清洗了一下,然后推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去。
房间里还残留着硝石的气味,墙壁在月光下带着发着幽幽的蓝光,床上的人侧躺着,悄无声息。
这气味维恩太熟悉了,他曾经闻过整整两年。
本以为这一世自己已经照顾得够好了,他特意替换了枕头,被子的填充物,监督安塞尔保暖防寒,甚至都用上了东方流行的药材泡脚,然而还是功亏一篑。
庄园没有紫荆花,珍珠身上带着的紫荆花粉究竟从何而来?
维恩从不惮以最深的恶意去揣测坎森公爵。
一时间觉得讽刺无比,他本来已经说服自己,放下前世的恩怨:既然对方现在没有伤害自己,那自己也没必要非要跳进泥潭和对方纠缠不清。
然而现在却不是维恩放不放过他的问题,而是他不愿意放过维恩。
我怎么会变得和安塞尔一样疯?维恩缓缓跪坐在床边,将头埋在床单上。
疯到去认为这个黑暗可怕利益至上的吃人社会,会允许他躲在角落安安静静地爱,安安静静地生活。燕扇停
从他想要过得幸福开始,就已经逆着浪潮,注定要在风口浪尖之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