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尔小时候身体也不太好,几次哮喘发作都差点夭折,一直到换个生活环境才逐渐养好了, 这一点上, 奥利功不可没。
艾姆霍兹是个大家族,拥有继承权的不在少数, 他们都在等艾姆霍兹绝后, 然后一跃从旁系变为正统。
而其他的贵族都在等着流落在外的艾姆霍兹男爵死掉,他们一举迎娶自带爵位和天价遗产的艾姆霍兹夫人, 因此每到舞会, 都用那种如狼似虎的眼神盯着这个快四十岁依旧风姿绰约的美人。
艾姆霍兹男爵没有辜负他们的期待,竟然真的客死他乡, 好在西印与大英通信不够顺畅,在那里的密友也就是卡斯迈伯爵掩盖了男爵去世的消息, 快马加鞭赶到艾姆霍兹夫人面前, 只悄悄告诉她一人。
夫人拜托卡斯迈回到西印之后继续以艾姆霍兹男爵的名义按时通信, 希望把去世的消息一直拖到安塞尔成年回国之后。
卡斯迈伯爵不辱使命,为了伪造出假像, 甚至自己也很少从西印回国,这也导致了,当卡斯迈夫人满怀同情地让威廉在法国上学那会多多照顾安塞尔时,威廉懵懵懂懂地反问:“为什么,我们也是单亲家庭啊?”
结果当然是得到了他最爱吃的大嘴巴子。
维恩猜测艾姆霍兹男爵的死还有些不同寻常之处,否则,艾姆霍兹夫人也不会到现在也没有告诉安塞尔真相。
现在突然被问到,维恩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安塞尔见好友和恋人都有秘密瞒着自己,单手抓起手杖,有些冲动地想要出门去问母亲。
“你问夫人有什么用呢?”维恩拉住他的手,低声问道。
安塞尔一下就明白维恩的话中话,垂下眼睫,神色悲伤,维恩走上前,试探着张开双臂,想要将他搂在怀里。
“安……”维恩拇指抵着他的下颌微微用力抬起来,安塞尔的睫毛颤了颤,温顺地闭上眼睛,维恩正想吻上去,书房的门突然被敲响,传来华先生的声音:“少爷,门外有个孩子,说是从西印来送信的。”
安塞尔眼睛一亮,兴奋地和维恩对视一眼,然后快步向门口走去。如此凑巧,维恩一头雾水,紧紧跟在他身后。
华先生打开门,台阶上的十二三岁的少年应声回头,好像受惊的小动物,随时会跑开一样。
维恩看见他蹲坐在后门台阶上的瘦弱身影,不由得回忆起自己十岁那年第一次来到庄园的时候,那时的他也是像这么无助迷茫,警惕地回头盯着缓缓打开的大门,然后在看见里面温暖的灯光与精美的布置后,眉头一下舒展开来,好像窥见天堂洞开的一角,陷进那种荒谬的美梦之中。
“少爷……”少年摘下帽子,胆战心惊地行着礼,他骨瘦如柴,小脸黢黑,缩着身子,破洞的鞋子里能看到脏污的脚趾。
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他放下手中的包裹,去翻左一件右一件叠穿的外套里的信物徽章。
“先进来吧。”安塞尔心软,看不得孩子继续站在寒风之中,伸手轻轻拍了拍少年的后脑勺,然后将他揽进门中,一旁拿着干净毛毯的女仆立马上前包住少年。
少年缩了一下头,随即感受到落在后脑的手掌温暖又轻柔,一时,浅蓝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可置信,懵懵懂懂地抬头看了一眼眼前微微笑着的金发贵族。
维恩微微皱着眉头,倒不是因为这个眼神与当初的自己如出一辙而感到危机感,只是他前世的记忆告诉他,艾姆霍兹男爵确实已经去世,那么现在出现在眼前的号称拿着艾姆霍兹男爵口信的少年,难道是卡斯迈伯爵派来的吗?
他的这个想法随即就被正在缓缓下楼的夫人的脸上的疑惑神情否认了。
洗完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少年缓缓取出随身携带的小盒子,以及别在衬衣里的信物徽章。
夫人只看了一眼,便冲维恩使了一个眼色,维恩会意,跟着她走出房间。两人来到一处角落,夫人急忙问道:“威廉在哪里?”
“应该是在和黛儿在一起……”
“找到他,就说今天庄园不便见客,让他先回去吧。”夫人忧心忡忡地开口。“对了,不要告诉他,那个少年的事情。”夫人补充道。
维恩好像有些明白了,试探性地开口:“是真的老爷么?” 夫人瞥了他一眼,却看见维恩的眼神非常笃定,绿眸如同玛瑙一般流转着神秘的光彩:“不是卡斯迈伯爵的来信吗?”
夫人大惊失色,身形摇晃了一下,维恩赶忙上前扶住她,夫人就势一把揪住他的领口站稳身体,压低声音:“你知道多少?”
“只比少爷多一点,但请您放心,我是你们忠诚的仆人,没有您的允许,连全知的上帝也不能从我的嘴里得到半点消息。”维恩非常郑重地起誓。
艾姆霍兹夫人是虔诚的信徒,听到这个誓词,心中略有些不适,却也莫名多了几分信任。她严肃地审视维恩,缓缓开口:“我还不能确定他的身份,但那个徽章是我和在学生时代的纪念奖章,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正好那天我们约好了用它作暗号,他会将最重要的事随着徽章寄给我。这件事应该只有我们两个人记得,连卡斯迈伯爵也不知道才对。”
维恩点点头,也没有再问,转身去找威廉,只留夫人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思绪回到十二年前的那个不寻常的夜晚。
“奥尔瑟雅!奥尔瑟雅!”
那天艾姆霍兹夫人像往常那样,将八岁的安塞尔哄睡着之后,早早熄灭蜡烛躺下。临近半夜,突然听见窗外传来压低的熟悉的男音在呼喊她的洗礼名。
奥尔瑟雅裹起睡袍,摸黑走到窗前,向下看去,只见本应该在宫中当差的丈夫佩特路·艾姆霍兹不知为何出现在眼前,身穿着暗红色锦缎礼服,一头金色的长发束在脑后,棕色的眼眸倒映着如水的月色,脸上的笑容依旧是那么温和,眉眼却带着难掩的悲伤。
“你怎么回来了?”奥尔瑟雅看见他大喜过望,转身就要喊仆人来开门。
“来不及了,奥尔瑟雅,别惊动他们。”佩特路苦笑着,几步攀上阳台,向奥尔瑟雅伸出手:“亲爱的,可以拉我一把吗?”
奥尔瑟雅这才注意到丈夫的衣服下摆与皮鞋上沾满尘土,她立马伸出手,在嫁人之前她也是个精通骑射的飒爽女子,略微花了点力气,就将佩特路拉了上来。
佩特路跪在窗台上,脏靴子留在窗外,还没喘口气,就搂住妻子吻了上去。
这个吻绵长深情,却让奥尔瑟雅十分不安,她别开头,挣扎着离开他的怀抱,却被佩特路湿润的好像小狗的眼神弄得心软软,只好亲了亲对方的额头:“你从皇宫里跑出来的吗?”
佩特路闻言眼睛一亮,激动地抓住她的肩膀:“我看见[他]了! ” “谁?你先进来说。”这个没头没脑的话让奥尔瑟雅疑惑,但她也适应了这个比自己小几岁的弟弟跳跃的思绪,她想将他拉进来,却被摇头拒绝了:“身上太脏了,别把灰带进去,而且我马上就要走了。”
这倒是真话,只是不知道男爵口中的灰尘究竟是具象的还是抽象的。佩特路探头看了眼床上小小的鼓包,弯起眼睛欣慰地笑了笑,又神色匆忙地看向庄园外墙。
奥尔瑟雅心里一空,抱住他的脖子,急急地开口:“你要去哪里?”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佩特路从口袋掏出一枚徽章:“但是奥尔瑟雅,你记住它的样子,以后我会把最重要的事情随着它送到你的面前。”
奥尔瑟雅借着月光刚将徽章的摸样收入眼底,还没来得及看得很清,佩特路等不及一样,又百般不舍地用唇贴上妻子的鬓角,温存了几秒,声音有些嘶哑:“姐姐,我爱你。”
也不等奥尔瑟雅回答,他向后仰去,奥尔瑟雅惊呼一声,跟着探出大半个身子,只见对方灵巧地落地,然后回头露出一个安宁的笑容。
“你走吧。”奥尔瑟雅说道,泪珠像断了线的珍珠,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佩特路面前露出这样脆弱的表情,“你快走吧。”
君心难测,在宫里当差一方面是无上的荣耀,另一方面却是随时可能丧命的危险。奥尔瑟雅何其聪明,心里有了预感,不再挽留,反倒是佩特路犹豫起来,笑容僵在脸上,不知所措。
“走啊!你就不该回来!”奥尔瑟雅低声喊道,脸色冰冷,却流着滚烫的泪水,她不再多说,直接关上窗户,转身扑到床边,似乎是因为刚刚打开窗户吹进来的冷风,小安塞尔的神色又有些痛苦,小手抠着自己的脖子。
奥尔瑟雅一下心碎了,拉着八岁儿子的小手痛哭起来。
她没有什么别的祈求,她甚至有些恨丈夫的莽撞,她只想要自己多磨多灾的孩子平安长大,为此,什么事她都不在乎。
佩特路在窗外惶惑不安地转了几圈,也意识到自己做了错事,咬了咬牙转身再次翻墙离开。
奥尔瑟雅心灰意冷地哭了一会,窗户忽然被刺眼的大灯照住,她抬起头,那双善睐的明眸中泪水已经干涸,取而代之的是坚冷似铁的决心。
她披上外套匆匆跑下楼,然后在仆人的簇拥之下来到屋外,在看清大灯旁站着的人时,她腿一软,几乎要晕倒,但还是强撑着行了一个标准的礼:
“女皇陛下。”
一身黑披着斗篷的女皇回过头,浅灰色的眼眸深邃如同大海:
“奥尔瑟雅,你的丈夫逃跑了。”
奥尔瑟雅抬起头,脸上挂着泪痕,眼尾通红,在刺眼的大灯之下几乎睁不开眼睛,但她还是强撑着,视线里什么也看不见,嘴角挂着得体的微笑,嘴唇颤抖,发音却缓慢优雅:“我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哭?”
“好教陛下知道,我的孩子刚刚哮喘发作,才稍微好转睡下。”奥尔瑟雅食指与中指在袖子中偷偷交叉,这是说谎时祈求上帝原谅的手势,一旁的男侍突然上前抓住她的手举了起来。
奥尔瑟雅握紧拳头用力挣扎,剧烈的动作之中,几颗泪珠滚落,依旧挣扎不开,她满脸通红,眼神屈辱地瞪向女皇,睫毛锁着眼泪,金色的眸子好像熊熊燃烧的火焰,配上美艳的容貌,饶是女王都心软了一瞬。
身后几个亲卫从宅子中走出来,华先生一脸紧张地跟着他们,给奥尔瑟雅一个“没事”的眼神。
看来他们已经进去检查过小安塞尔的情况,床边燃烧了一半的哮喘纸恰好证实了她的话。
“奥尔瑟雅,你是上帝忠诚的仆人,你敢起誓你的丈夫没有回来吗?”女皇挑起奥尔瑟雅的下巴,势在必得地问道:“你若是说谎,就是背弃了自己的信仰。” 艾姆霍兹男爵与他的妻子情深意笃,无人不知,她就不相信,这样一个男人会在逃跑前不来看妻子最后一眼。
奥尔瑟雅低下头抽泣了几声,头发披散,女皇脸上已经挂上胜利的微笑,身后的官员已经准备做好记录,却听见艾姆霍兹夫人气若游丝的声音:“我起誓……”
她抬起脸庞,看着面前不孕不育没有子嗣的女皇,眼里一片荒凉,声音响亮:“我起誓,佩特路·艾姆霍兹今晚没有回到庄园!”
女皇猛地用权杖敲了一下地,愤然转身。
夫人刚想松一口气,又听到女皇冷冷的声音:“如果我抓住了佩佩,你希望我将他流放到哪里?”
夫人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麻木:“西印,和他的挚友卡斯迈伯爵一起,这样您就能同时监管他们两人。”
女皇似乎很满意她的回答,冷笑一声离开。
夫人一路目送宫里的贵人离去,单薄的身影在黑夜中好像一片落叶。
“夫人……”此时头发还没有花白的华先生走过来,夫人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向宅子走过去。
然而才刚刚迈开步子,就天旋地转,脸色苍白,向后仰去,不省人事。
第79章 维恩(七十九)
“听说了吗, 那个新来的小孩是老爷在西印的私生子……”一个聒噪的男仆坐在栏杆上对着下方洗着衣服的女仆说道,语气中全是自以为知道秘密的得意。
“啊?”女仆仰起头,神色怜悯:“那夫人岂不是很可怜?”
“夫人有什么……”男仆脱口而出, 却见女仆瞪了他一眼, 连忙改口:“夫人确实可怜, 但好歹有钱有权, 只是正牌小少爷来了, 有些人就要现出原形了, 那才可怜哩!”
“谁可怜?”卡罗突然出现在身后, 冷不丁地开口。
男仆本来为了耍帅坐在栏杆上,此时差点被吓得翻了下去,“卡罗哥……”
他话还没说完, 就被卡罗从栏杆上揪着耳朵扯了下来了:“你还说人可怜, 我看你可怜,你一个月才赚几个钱, 现在东西那么贵, 要不是在庄园包吃包喝,你去外面连面包都吃不起。有这功夫说闲话, 不如去干活, 别为了嘴上一时畅快,被赶出庄园就好笑了。”
卡罗说的是实话, 男仆的哥哥也失业在家,因此悻悻地闭上嘴巴。
“你们都表现好一点, 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卡罗叹了一口气, 忧心忡忡:“听说隔壁的几个庄园都裁员了, 别撞枪口上。”
他今早路过华先生身边的时候,听到对方在和供应商争论, 好像是庄园的经济周转也出了点问题,想来是在改建工程初期垫了太多钱进去,不过好在后面陆续有不少人加进来,压力才小了很多。
卡罗也算是见多识广,在来艾姆霍兹庄园之前,他也在别的地方做过事,因此清楚庄园里的仆人一直是满编有多么不同寻常,换作别人起码得裁掉三分之一然后把所有的工作都堆到剩下来的人身上,他们不仅被榨干,还要感谢主人留下自己,好像斗虫一样勾心斗角,证明自己的价值以在下一轮中存活。
庄园的生活真好,小维恩刚来的那几天,成晚成晚地睁着眼睛,有时候卡罗都快要睡着了,突然听见身边的小孩翻了个身,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深吸一口气,低低地“嘻嘻”笑了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刚刚失去双亲,独自离家的人。
当然,卡罗也隐隐听说他的家庭不是很好,贫穷,无知,从前还能勉强支撑,但在父亲酗酒之后,一切就变了。
“卡罗哥……”维恩轻轻开口,卡罗将手掌搭到他的背上,他没有像第一天那样抖一下,反而放松了身子,没一会就睡着了,口中喃喃有词。
卡罗凑近了,发现他说的是“paradise”。
是啊,卡罗可太能理解维恩当时的心情了,只是……
他抬头望了望灰蓝灰蓝的天空,已经临近十二月了,天气渐渐转凉,云朵看上去又低又沉,摇摇欲坠,心中不由得收紧了一下。 他裹了裹身上的外套,向宅子走去,不远处,管家正在带着工人从捕鼠夹中,将死老鼠钳出来,丢进准备好的袋子里。
不知道是不是卡罗的错觉,最近庄园里的老鼠越来越多了,不,不只是庄园,好像一夜之间,整个雾都的老鼠都从下水道中钻了出来。
算了。他管不着。
卡罗看着一只灰色的大老鼠从他面前窜过时,好像喝醉酒一样,突然趔趄栽倒在地,四肢僵直,猛地一抽搐,从张开的嘴里咯出血来。
卡罗看得新奇,以为是吃了耗子药,怜悯地摇摇头,心里暗道:
果然,这世道坏到,连老鼠都活不下去。
维恩急冲冲地打开书房的门,却发现安塞尔和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正在神情严肃地交谈着什么。
“你有什么事?”看见他进来,安塞尔一手撑着手杖,另一手微微抬起,示意男人暂停,往日温和安宁的脸庞莫名带上几分威严感。
最近他的身体稍微好了一些,又开始操心各种事,若不是维恩拦着,恐怕会议室得一天二十四小时无休地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