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恩讲了好久,摇晃温暖的炉火,低沉哽咽的男音,沉沉的呼吸与玻璃房外细微的落雪声交织在这个冷寂的冬夜。
维恩没有注意到,怀里昏昏欲睡的恋人朦胧的眼里有过一瞬的清明,继而又被懵懂茫然替代。
“my mosheh……”
半梦半醒之间,维恩只觉得自己被一个更紧的怀抱拥住,耳边是呢喃如同梦呓的气音吞吐,温热的气息呼在他的颈间,整个人好像被羽毛包裹,顺着暖和的海流缓缓下沉……
其实,安塞尔有一个没有告诉任何人的私心。
那是在一个初春的雨后的上午,林荫大道上,他推着自行车,听着黑发的青年意气风发地讲述着雾都下水道改建的计划,声音清朗,笑容明媚。
阳光透过树叶的鏬隙洒下金色的斑点,点缀在青年黑色蓬松的卷发上,他每一次眨眼,长长的的睫毛都好像接住了一片碎阳,只是站在那里,全世界的光与风与所有美好的事物似乎都成了他的形容词。
这是安塞尔第一次看见维恩露出那么自信阳光的姿态,他甚至难得走了神,远古的人类第一次看见天上苍白刺目的闪电撕开天空,照亮漫漫长夜,大抵也是这样灵魂颤栗。只那一次惊艳一瞥,从此便再也没有放弃过对电的不懈追求,妄图将自然界的精灵留在身边。
有人用风筝线冒死引下闪电,而他则选择赌上自己的一切去触碰维恩口中遥不可及的一个梦。
若是明珠蒙上灰尘,就让我为你擦去;若是忘记如何飞翔,请许我做你翅膀。
这项工程当真举世无双,伟大无比,你的名字旁便是我的名字,在报纸上,在石碑上,在建城史书上,在整个时间长河里。
我们以前所未有的紧密姿态——只相隔一个逗号的距离,光明正大地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理直气壮地站在神的天梯前。
世人只道我们是并肩的伙伴,无人知晓你是我最隐秘的恋人。
百代之后,我们相爱的证据在史书中难寻蛛丝马迹。
我们的爱情却在交口传颂之中,万古长青。
第99章 维恩(九十九)
或许是因为压在心口的话终于倾吐出来, 维恩这一觉睡得十分安稳,连什么时候回到的卧室都不知道。
直到天光大亮,厚厚的暗红色窗帘缝隙中漏出一缕阳光, 照在维恩脸上, 他才悠悠地从宿醉中转醒, 迷迷糊糊中一伸手, 却摸了一个空。
他猛地坐起来, 茫然地看着周围熟悉的场景, 昨夜的记忆好像消融的冰层, 慢慢充斥脑海,回想起的越多,他背后的冷汗越甚——
——我到底都说了些什么!维恩捂住脸, 侧着身又倒回柔软的大床上, 尴尬后悔地恨不得蜷缩起来,如果现在还能重生回昨天晚上, 他一定要抡那时候的自己一拳。
正在内室整理衣物的见习男仆听到他的动静, 连忙跑过来:“您有什么吩咐吗?”
维恩摇了摇还有些作痛的脑袋,拉起被子盖住因情绪激动而发红的脸庞, 慌乱地问道:“少爷去哪了?”
也不怪他失了主意, 安塞尔的酒量比他差多了,没道理醒得更早, 他习惯了每次醒来,安塞尔都睡在他旁边, 一伸手就能搂住的位置。可现在, 在他酒醉后一通胡言乱语下, 一个人从宽大的床上苏醒,这不由得让他怀疑安塞尔是不是压根就没醉, 把他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然后厌弃他了。
少年端起一旁准备好的蜂蜜温水递过来:“少爷说您醒了就先喝杯水,吃点东西,再睡一会。他还给您留了一张字条。”
维恩接过字条,忐忑不安地打开,漂亮的斜体字有些歪扭,似乎是垫在被子上写的,上面说自己因为工作的问题,可能要晚一点回家,让维恩不用担心。
字条的末尾画着一块三角形的蛋糕,上面插着巧克力,旁边是胖胖的空心字母:“yours!”周围是许许多多的爱心与小花。
这是雾都很有名的私人蛋糕店,维恩上周路过的时候有些想吃,但因为每天做的蛋糕品种不一样,只能等到这一周。
维恩一下放下心来,安塞尔对他的态度似乎一点也没变。他端起蜂蜜水一饮而尽,然后吃了几片饼干,爬下床,带着剩下的饼干美滋滋地去投喂珍珠。
维恩坐在花坛边上,一手抚摸着珍珠柔顺的长毛,又看了几次安塞尔的字条,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安塞尔写下这几排字时的心情不错,似乎是工作上的困境有了什么转机。
确信没出什么岔子,维恩不再担心,安塞尔回来得晚,正好给了他足够的时间,他也可以去处理自己的事情。
今天一早,安塞尔就收到总管理的通知说有两位投资人想要了解这项工程,并且安排了见面。
虽然只是了解,但也是一个打破僵局的机会。他大喜过望,看了眼还在熟睡中的恋人,还是不忍心打扰,只是弯下腰轻轻在维恩额头落下一吻,耳侧滑落的长发拂过维恩的脸庞。
睡梦中的维恩似乎觉得有些痒,微微皱了一下眉,咕哝了一声,想要翻身。安塞尔弯起眼睛,心里的爱意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故意又追着吻了一下,扒着肩膀等着看反应,这回维恩却舒展了眉头,脸上露出小孩子般满足的笑容。
安塞尔轻手轻脚地写好字条,然后拿着更换的衣物走到内室梳洗,之后又吩咐了新来的仆人一遍,这才匆匆出了门。
只是没想到,他提前约定时间半小时赶到办公室时,看见门打开着,客人已经在等他了。
安塞尔按捺下激动的心情,敲了敲门,得到肯定的回复后,他整理了一下衣服,郑重地走进去,等他看清了来访的客人的长相时,他一下愣在原地。
站在窗口欣赏着景色的红裙贵族夫人缓缓转身,乌黑的发髻上别着的艳俗的红绸花反而将她俏丽甜美的脸庞衬得更加端庄大方,一双漆黑的眸子总是定定地看着人,似乎能望到人心深处。
“黛儿?”安塞尔没想到说要合作的人竟然是她。
自从黛儿嫁到卡斯迈家后,两人就很少见面。不过在婚姻感情问题上,安塞尔一直是她坚实的后盾。
卡斯迈家的人都不是什么坏人,但也是有傲气有传承的贵族,黛儿以侍女的出身嫁进去,就算不受到非难,恐怕一时也难以被彻底接纳。
安塞尔知道她的不容易,所以只要她说一句想回来,不管威廉同不同意,安塞尔也一定二话不说亲自去接。正是他这种坚定不移,令人安心的态度以及艾姆霍兹夫人一万英镑的嫁妆,给了黛儿在新的家庭中表达意愿的底气。
世人都道卡斯迈夫人运气好,嫁人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爵小姐,嫁人后更是被宠上天,庄园的一应事务都由丈夫处理得好好的,她只需要喝喝下午茶,跳跳舞聊聊天,什么都不用操心,四十几岁容貌还像少女一般明艳天真。
现在威廉与他的父亲都在西印,之前能帮卡斯迈夫人处理点家务事的安娜小姐也嫁到别处,卡斯迈夫人放心地将所有权力交给救过自己的儿媳,连来往信件和资金流动也不过问。
整个卡斯迈实际上已经由黛儿掌控,她一跃成为卡斯迈庄园真正的女主人。
“看见我很惊讶吗?”黛儿施施然行了个礼,走过来像妹妹一般亲昵地挽住安塞尔的手。
“是,很惊讶。”安塞尔坦然地点点头,笑了起来,“卡斯迈家族从不从事商业。”
其实当资金链出现问题时,以他们的交情,他本可以第一时间找威廉帮忙,但是他没有。
正如他所说,他不确定自己现在做的一切是不是有意义的,怎么敢拉着自己的好兄弟一起下水呢?更何况,托雷上台,西印动乱,卡斯迈自己也在风口浪尖上,他又怎么能再去添乱?
“现在不一样了。”黛儿的声音很沉稳,黑亮的眸子里闪着坚定的光芒,“土地和农民确实很重要,但是机器的出现,压缩了人工的生存空间。如果我还带着卡斯迈循着以前的脚步,靠着地租与农业生活,很快就会被时代甩在身后。”
如果说这个时空只有几个人相信维恩关于未来的“胡言乱语”,黛儿一定是其中之一。不知从何时开始,维恩的每一句话她都默默记在心中。
“从前贵族是越旧越好,”黛儿俏皮地眨眨眼睛,“但现在可不一样了,我们得改变,我们是‘老牌’贵族,但同时也是最‘新牌’的那一拨。”
“新牌贵族……”安塞尔忍俊不禁,哈哈笑了起来,“你说得对。”
黛儿也笑起来,拉着安塞尔走到桌前,上面摆满了资料与拟好的合同。
她回过头,满脸诚恳:“我还在学习,有些看不懂,您就从这个开始教我吧。”
签好合同,已经临近中午。
安塞尔看着黛儿签下最后一个字母,忍不住起身给了她一个拥抱:“谢谢你。” “没有什么好谢的。”黛儿摇摇头,“听说你还有一场会面,我就先不打扰了。”
“我送你。”安塞尔快步走到门口,笑着先打开了门。
门外等待已久的人听见声响赶紧起身,正好和他们撞了照面。
“好久不见。”胖胖的贵族摘下宝石蓝的缎带礼帽,笑眯眯地打招呼,身后跟着一个高挑冷艳的女子,深蓝色的眼眸深不见底。
没想到另一个客户竟然是法瓦尔,安塞尔一时不知道该用什么心情面对曾经的好友。
“为什么愁眉苦脸的?”法瓦尔还像之前那样熟络,笑着开口,只是他的笑容中也藏了几分无奈:“我可是给你带了一大笔钱救急啊,不更热情些可太伤我心了。”
法瓦尔说着张开双臂,想要拥抱自己的朋友,但却没有得到回应。他叹了口气,无所谓地摇摇头,上前略带些强硬地抱住安塞尔,凑到耳边轻轻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个态度,但是威廉家的事不是我做的。”
“是吗?”安塞尔垂下眼睛,也压低声音:“不过现在,你和托雷说的话我都只相信一半。”
“哪一半?”
安塞尔推开法瓦尔,明亮的眼眸盯着他,苦笑道:“不是你做的,但没说和你没关系。”
法瓦尔愣了愣,嘴唇开合几次都没有说出解释的话来,最后只好落寞地移开视线:“你变聪明了……不,你本来就很聪明,只是变得不会轻信别人了……” “好了,怪我多嘴,我们不聊这个了。我是带着诚意来谈生意的。”法瓦尔摆摆手,终止了上面的话题。
他看了看面色冰冷的黛儿,转身走进办公室:“你先送威廉夫人走吧,我在办公室等你忙完详谈……”
高挑女子跟在法瓦尔身后,安塞尔微微皱眉,法瓦尔和他说的话似乎并不是单纯地解释,而是在暗示什么。他直觉地看向“伊莎”,总觉得法瓦尔的这位妻子的气质和之前变化好大。
黛儿本来低着头准备离开,突然一种被视线锁定的感觉让她猛地抬头。
之前见过一面的罗切斯特夫人此时正用好像毒蛇看待猎物的奇异眼神注视着自己,那目光令黛儿感到一阵冷风吹过。
她毫不示弱地盯回去,深蓝与漆黑的眸子对视间,前者玩味冷笑,后者凝神阴沉,然而,某种独属于两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的共识悄然达成。
“为什么选在这里?”维恩看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嘈杂环境,不悦地皱起眉头。
这是坎森公爵的公馆,前世对他来说是地狱般的存在,只是走近了,都能想起诸多不好的回忆。
“这里隐蔽又杂乱,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们。”坎森公爵倒是如鱼得水,神情惬意:“你和你表哥现在可是出名了,我可不敢和你靠得太近。看你脸色这么苍白,最近的日子不好过吧?”
坎森公爵的语气听上去好像真的在关心一样,但维恩能听出他藏在其中的洋洋得意与幸灾乐祸:“听说连酒庄都卖了,啧啧啧,他什么时候卖庄园,你可得第一个告诉我,我可看重那地盘好久了。”
“只是暂时的。”维恩脸色沉下去,把玩着桌上的摆件。这个老家伙果然一直觊觎着艾姆霍兹庄园,这点和前世一摸一样。昨夜喝的酒还在胃里翻腾,让他有些恶心。
只是这次形式应该扭转,维恩也看中他的公爵府好久了。
“是的,好日子马上就要来了。”坎森公爵以为维恩在回他那句“最近日子不好过”,笑眯眯地宽慰道:“等我们这波赚了大钱,你就可以自立门户了,或者直接做我女婿,贝拉维拉可一直想着你。”
坎森公爵热情地给维恩倒了一杯酒,维恩注意他的手臂上有一处包扎的伤口,扬了扬眉:“公爵,别光说我的事,你家里还好吗?”
坎森公爵的笑容凝滞一瞬,不动声色地拉下袖口:“还行吧,有点烦心事罢了,被敲了一大笔钱。”
维恩端起酒杯,借着喝酒掩下嘴角的笑意,看来哈特格林的那个老伯爵丈夫也不算太窝囊,看懂了他的暗示,捉奸的同时还从坎森公爵这个守财奴身上撕下一块肉。
维恩敏锐地看见坎森公爵耳后有处抓痕,若有所思地看向侍立一旁的莫里斯,哪怕灯光昏暗,也能看出对方压抑怒火的神情。
看来是公爵夫人知道了,和坎森公爵发生了争执,可能还动了手。维恩垂下眼睛,不过以莫里斯对公爵夫人的上心程度,他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说明公爵夫人应该也没有什么事。
维恩可不会觉得坎森是因为绅士或是念及多年夫妻情分才隐忍,还不是因为舍弃不下公爵夫人那丰厚的家产。公爵夫人不是因为嫁给坎森才成了公爵夫人,是坎森有幸娶了她,才成为了公爵。
以公爵夫人那么温吞懦弱的性格,竟然能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维恩合理怀疑她应该是打定主意离婚了。
也难怪坎森对香料投资的事更加热衷,急吼吼地把他喊出来做最后商定,原来是金库缩水,后院失火,迫不及待地赚上一笔大钱,就不用再受旁人的制约了。
对于公爵夫人的处境,维恩有些担心,但并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错的,这桩婚姻迟早会破裂,他只是将被煮在温水里的青蛙提前拍醒,让它早点睁眼看清丑恶致命的现实,哪怕现在已经浑身疲软,依旧还有一蹦之力,不管能不能逃离,至少选择权留在自己手中,而不是像前世那样,全家都在用着她的年金,享受着她带来的爵位,却受着丈夫的冷落贬低,连亲生女儿都对她轻蔑鄙夷,最后落得一个不明不白坠楼的结局。
维恩没有太多的精力插手别人的家事,他现在只想要赶紧定下这件事离开公馆,等到开春通航,坎森的货船一沉,安塞尔垄断香料市场,大笔的资金流入,现在的所有困境都将迎刃而解。
而这样一来,坎森破产,公爵夫人现在离开反而是个好事。
商量妥帖之后,为了不被别人发现他们走在一起,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坎森公爵带着莫里斯先行一步离开,而维恩又在公馆坐了一会,估摸着安塞尔那边的事也处理的差不多了,他才缓缓起身向门口走去。
周围的男男女女还在不分昼夜地欢闹,维恩摇了摇昏沉的脑袋,前世看守他殴打他的经理谄媚地笑着递上一把黑色的高级伞,语气谦卑悦耳:“先生,外面下雨了,路上小心。”
维恩接过伞,走到门口还没推开门,就听到外面滂沱大雨的声音。
这么大的雨,不知道还有没有马车?维恩有些发愁,如果比安塞尔还晚回庄园,他该怎么解释呢?
侍者替他打开大门,雨声一下畅通无阻地冲进室内,充斥他的听觉。这样大的雨他前世只遇到过一次,也是在这个公馆面前。
那雨大到将他整个灵魂都浇透,让他接下来的五年,回想起和安塞尔在一起的日子都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永远都干不了的潮湿霉味。
维恩想,或许是因为雾都经常下雨,才会觉得一切悲惨的生命的转折都发生在雨天吧。
他走到寒冷的屋外,将伞平举在面前撑开,漆黑的伞面在雨水的打湿下反映着身后公馆里若隐若现的烛火,遮蔽了他所有的视线。颜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