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在最前面的娇小的车夫压低身体, 躲避着子弹,仔细辨认前方的地形, 突然一阵烟尘猛地扬起,遮蔽了他们的视线。
“小心!有埋伏!”车夫尖叫起来,是清脆高昂的女声,手上立马去拉缰绳,其他人在混乱中听见指示,也一下降低了速度,但还是晚了一步,几辆马车就这样冲进烟尘之中。
烟尘中早早布置好了粗粗的绊马索,放在平时一眼就能看见,偏偏在急速前进中,加上视线受阻,几辆马车无一例外地中招,接二连三地倾倒在地,发出巨大的声响,掀起更大的烟尘。
一阵人仰马翻之后,烟尘渐渐散去,埋伏的部队也和追击的小队汇合在一起,好整以暇地慢慢踱步,缩紧包围圈,一副瓮中捉鳖的得意模样。
展现在敌人面前的是一片狼藉的凄惨场面:折断脖子的战马,撞坏的马车,从帘子中翻倒出来的箱子和艰难爬出来的满脸是血的车夫。令他们吃惊地是,这几辆插着旗子的马车上竟然空无一人。
他们将车夫们抓起来,没收了武器,为首那个个子最小的已经摔得失去了意识,好像没有骨头一般一个劲地向地上滑去。
“女王……”士兵正在苦恼怎么办时,从最高的骏马上跳下来一个高大威严的女战士,剑眉星目,目光好似闪电,士兵连忙低下头以示尊敬。
一旁负责打开箱子的士兵脸上的贪婪在看清里面内容后变得惊慌迷茫,他们看向女王大声道:“女王!里面没有药品,只有石头……”
另一边的士兵也抬起头:“这些车里除了这几个车夫,什么也没有。”
女王微微皱起眉头,看了一眼,反应过来自己追了这么远的距离,竟然被戏耍了一通,不禁怒极反笑:“好,真的聪明,不愧是大英派来的人,还知道装些石头迷惑我。”
如果这几辆马车里面什么也不装,她自然能通过浅得离谱的车辙看出问题,而现在装了恰到好处数量的石头,既能让马车看上去满载着宝贝,又不至于太过沉重,轻易被追上,为真正的药品运输的队伍争取了足够的时间。
“我们被摆了一道!”女王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带着自嘲的冷笑。她转身走到小个子车夫面前,弯下腰捏起他的脸仔细端详。
车夫垂着眼睛,细细长长的睫毛下失神的眼瞳好像黑色的葡萄。女王的目光顺着精致线条的脸移动,最后停留在了耳垂上。
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孔洞。
女王眯起眼睛,一把摘下圆圆的车夫帽子,顿时,好像黑色绸缎般顺滑的长发倾泻而下,带着如水的光泽。
哪怕穿着宽松老气的车夫服,依旧遮掩不住那发光似的美丽容貌。
黛儿悠悠从昏迷中转醒,天色已经黑了,她躺在狭小的船舱之内,身上还盖着防寒的毛绒绒的兽皮。木门之外,能听到甲板上陌生语言交谈的声音,或许是不在一个大洲的原因,当地的原始语言和英语相差很大,黛儿静心凝神听了一会,还是完全听不懂,便放弃了偷听消息的打算,转而观察起周围的布置。
这里之前明显是有人居住的样子,整洁简约,书桌上摆着未点燃的油灯和乱七八糟的图纸。黛儿顾不上浑身摔散架的疼痛,拖着腿从床上爬下来,扑到桌子面前,动作慌乱地拉开抽屉,幻想着能从里面找到一把手.枪自卫。
但是现实总是打破她的期望。
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的心脏砰砰地跳着,一手捋起垂下的长发挂在耳朵上,争分夺秒地蹲下来去翻一旁的柜子,她的手臂刚伸进去,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橘黄色的烛火光亮照在她的身上。
黛儿被刺得睁不开眼一样,蹙眉垂泪,柔弱地缩在角落,看上去楚楚可怜。
“是在找这个吗?”女王取下腰间的左轮,在修长的指头上转了一圈,笑道,“看来你已经恢复好了,还有力气翻箱倒柜?”
黛儿垂下眼睛,瑟瑟发抖,整个人努力向柜子下的空槽挤去,让人联想到受惊的小动物努力躲藏的模样。
女王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心软,走过去想将柔弱的少女扶起。
这时候,异变陡生。
黛儿一直藏在柜子中的手猛地抽出,掌中紧紧握着小臂长的铁钎,向女王握枪的右手劈去。
身形交错间,那双黑亮的眸子中的惶恐害怕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决断与冷静,飞扬在身后的长发像猫科动物有力的尾巴,张扬机敏。
昏暗中,女王早有所料,一偏身子,正好避开黛儿的偷袭,脸上了然的笑意还未及眼底,下一刻,黛儿穿着的车夫号服长裤纹路在视野中不断放大,少女的身体柔软地弯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弧度,一脚甩向女王的面门。
女王堪堪避开这脚,手上一空,就见黛儿从她手臂下面滚过去,一个跟斗起身,将枪口对着她,背着光神情冰冷。
“你不敢开枪。”女王也不害怕,反而好整以暇地叉着腰。她这么有恃无恐也是有道理的,毕竟现在在船上,如果黛儿开枪,那黛儿自己也无处可逃。她觉得这个聪明的少女才不会做这种同归于尽的傻事。
“错了,我不怕死。”黛儿嗤笑一声,双手握着左轮,眼睛紧紧盯着女王,想要增加这句话的说服力。
“得了吧,你怕——”女王拉长声音,摆摆手,对小孩的嘴硬很是无奈。要真是不怕,拿到枪的瞬间就应该开枪了,何必还要废话?
“虽然我不得不佩服你,在那么仓促的被追击情况下,还能十分有胆识地以身为饵,将旗子插在空空如也的车上,并用石头假装货物,吸引我们的主意。”女王身上没有高位者的那种矜贵傲慢,但不妨碍她依旧压迫感十足。“但是你应该也是知道自己作为卡斯迈上校的妻子,我们不会轻易杀你,才敢以身犯险的吧?”
黛儿的睫毛颤了颤,表情有一瞬间的动摇。也就是这一瞬间,一步步悄然靠近的女王猛地捉住她的胳膊将她摔在了床上,慌乱之中,黛儿反手揪住女王的领子,两个人一起失去平衡倒在床上,另一只手上的左轮抵着女王的脖子侧面毅然扣动了扳机。
“咔哒——”清脆的声音响起,两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预想中的鲜血飞溅没有出现,反倒是女王笑了起来。她的嘴唇干裂,皮肤被阳光晒得粗糙又黢黑,脖子粗壮,肩膀有力,和黛儿苍白纤细的体态形成鲜明的对比。
女王偏过头,在黛儿不敢置信的惊恐眼神中用肩膀与下巴夹住了枪身,左手按着黛儿的肩膀,右手摸索着将枪匣卸下,里面空空如也。
那一小块方方的弹匣落在黛儿的胸口,好像火烫了她一下,让她回过神来,漂亮的脸涨得通红,羞恼至极。
“你骗我一次,我骗你一次,我们扯平了。”女王直起身子,大方地笑道,然后将黛儿拉起来。黛儿抿着嘴不说话,任由她牵着走出房间。
外面海风阵阵,黑色的海面波涛汹涌看上去十分可怖危险,远处黑色的山峰好像远古时代诞生的怪物凝视着过路的所有生灵。
交谈进食的人们看见她们都自觉地放低了声音。
“我们这是去哪?”黛儿仰着头看着令人惊叹的自然奇景,轻声问道。
“诺亚滩。”女王张开双臂享受着风吹来的劲爽,短发随之晃动飘扬。
诺亚滩,就好像当年大洪水时第一块露出水面的陆地,它是哈明那的巨峰的背面的一处浅滩,是海难搁浅的人最后生还的机会。
女王要在那里登陆。黛儿侧目看着这个不再年轻却依旧精力旺盛的女人,心想。
我是对的。
冰冷的水猛地泼到脸上,维恩一下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惊醒,条件反射地想要起身,却发现手被紧紧勒在身体两侧绑在废弃酒馆门口的石柱上。
“是他吗?”维恩听见有人在他的耳边轻声问道。
什么?维恩甩开脸上的冷水,思维慢慢从混乱深处挣扎出来,我现在在哪?
“是他。”一个熟悉无比的温柔声音响起。
维恩打了一个哆嗦,惊恐地抬头,只见朝思暮想的恋人出现在面前,身穿着沾满血迹的自发武装队的制服,眼神平静无悲无喜地望着自己。他的身边站着维恩有过一面之缘的武装干员。
周围好像刚下过大雨,安塞尔的头发和他的一样湿漉漉地向下滴着水。
维恩张了张嘴,骇然地说不出话来,安塞尔怎么会穿着这身衣服?又在指认我什么?
他的眼神暗了暗,竟然还有多余的心思去担心安塞尔这样会不会生病……
干员将手上的枪递给安塞尔,认真严肃地开口:“这是对您的谢礼,您现在可以报仇了!”
报仇?维恩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移动,指甲用力掐进肉里,试图用疼痛唤醒自己的理智。
安塞尔竖起手掌推拒了武器,摇摇头:“现在每一颗子弹都十分宝贵,没必要浪费在俘虏身上。”
街垒的弹药已经严重不足,这句话理由充分,算是说到了干员心坎里。他点点头,又抽出腰侧的长刀递过去:“那就用这个解决吧。”
安塞尔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握紧刀柄,然后向维恩一步步走来。
维恩屏住呼吸,觉得每一步都踩在他绷紧的神经上。
安塞尔修长的手指伸过来,在触碰到维恩脸庞的前一秒猛地下沉一把揪住维恩的领口,维恩能感觉到他握刀的那只手上每一块肌肉都在用力,好像心里在进行什么激烈的斗争。
那群人认为自己杀了科林,安塞尔若是和他们一伙的,应该杀了自己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同仇敌忾,若是不和他们一伙的更应该杀了自己,洗清嫌疑保全性命。
只是那只从来坚定温暖的手怎么在领口微微颤抖?
维恩不想死,可是求饶乞怜的话却说不出口。
他只是扯动着开裂的嘴唇露出一个哀伤的笑容,微微偏头,乱乱的黑色微卷长发垂下来,眼眶红红的,里面是无限的眷恋,似乎是想将面前的人影深深刻在自己的虹膜上,哪怕闭上双眼坠入黑暗,也再不遗忘。
“你必须杀我。”
维恩轻声道。
这个理智冷静的男人为什么在这个关键时刻犹豫不决?
安塞尔眼皮抖了一下,抬起眼,琥珀色的眼睛好像深不见底的湖泊,和之前的冷冷审视不同,上面泛着熟悉的温柔的波纹,让人联想起暖洋洋的太阳。维恩觉得安塞尔的瞳孔在看清自己之后微微欣喜地放大了一圈,在阴天昏暗的天光里看起来更加明显。
“这谁说了都不算。”
安塞尔用气音笃定地说道,似安抚,似许诺,左手的长刀高高举起。
寝殿之中。
伊格站在拉紧的窗帘旁,手中端着已经燃尽还迟迟未点上的烛台,静静地看着躺在床上缓缓睁开眼的皇帝。
“几点了?”托雷的声音嘶哑如刀片磨铁。
“还早呢,陛下可以再睡一会。”伊格轻声回答,语气说不出的婉转温柔。
“外面为什么这么吵?”
“在放烟花庆祝吧。”
“人也好吵。”
“庆典上人们开心也是正常的。”
“格雷医生为什么今天没来?”
“因为陛下的病快要痊愈了。”
托雷沉默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声音幽幽的:“你为什么不去参加庆典?”
对答如流的伊格一下愣住了,托雷艰难地翻过身,看向伊格的方向,黑暗之中,这个忠心的下属的表情看不分明,只能看见模糊的挺拔的身影。
“你逃命去吧。”托雷说道,脑袋陷在柔软的枕头中,缓缓闭上眼睛。他虽然重病在床,但意识偶尔还是清醒的,尤其是最近症状减轻,伊格在房间外与各个大臣交谈的声音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他失势了。若自己没有生病,这一天应该不会那么早到来,如果鼠疫没有爆发,他一定能有足够的时间实现自己的抱负。
但是现在一切都完了。真是讽刺,前任女王也是在重病时被夺权,凄惨死去。而现在命运轮回,又应在了他的身上。
他以为所有人都会弃他而去,但是一梦醒来,伊格还站在房间的角落里。伊格有一技傍身,不论是谁登基,都有自己的活路,没必要和他绑在一起。
“这么久以来辛苦了……”
伊格低下头,抓下自己的白色假发,露出斑斓的头皮,克制不住心中压抑已久的感情。他的肩膀抖动着,好像又回到了造船厂冰凉的海水中。
“您不允许……”伊格哽咽着,将脸埋在自己的假发中,这个平素冷酷残忍的男人此时声音断断续续,十分怯懦:“不允许我同您死在一块吗?”
托雷心跳漏了一拍,觉得自己听错了一样皱起眉头,好一会才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比起讨厌恶心,他内心更多的是荒谬与不理解。
伊格从假发之中偷偷看着他,绝望又期盼地希望得到一个恩赐。
“抱歉,我一直不知道你……”托雷的声音就像被人掐住脖子那样艰涩,浅灰色的眸子情感复杂,但是他还是反转手掌轻轻勾了勾,“过来吧。”
伊格扑到床边,虔诚地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拉住托雷的手,将额头贴上去,神情一下安宁起来。
托雷的手指动了动,伊格头上长出来的细细短短的头发茬摸起来软软的,让他想起了小时候养的小狗。他的心里有些异样,一种暖暖的痒痒的好像绒毛般的心情,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片刻之后,房间的门被打开,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闯了进来,叮当的盔甲碰撞的声音清脆可怖。
两个士兵走到窗前,一个拿起一个托盘,一个将病重的皇帝从被窝里拽出来,像托雷那么高的身材此时却被抓小鸡般单手提了起来,可以想象那身华贵的睡袍下是怎样的形销骨立。
托雷看着托盘上的退位书,手中拿着被强行塞进来的羽毛笔,不屑地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