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闯进我的寝殿了,法瓦尔还想着要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他抬起手想将羽毛笔有多远丢多远,却被士兵用动作制止了。
士兵的声音冷硬轻蔑:“陛下,你签了这个,我们会放你一条生路,让你从后门逃生。不知你,你的这个罪行累累的恶犬也可以和你一同离开。”
“不需要!”伊格咬牙切齿地回绝,手却被托雷紧紧握住,病态的掌心好像火一样烫。
托雷垂下眼睛,这场病痛让他看上去憔悴衰老了不少,再没有刚刚登基时的豪气万丈。他轻轻对着笔尖哈了一口气,融化有些凝固的墨水,然后一笔一划在退位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伊格的眼神震惊不解,一把抓住托雷的手,却被士兵拽着按在地上,几个枪口对着他的脑袋。
不要,至少不要是因为我妥协……伊格的心一空,荒谬的想法升起,随即又自嘲地笑笑,自己可能又自作多情了。言扇汀
托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将剩下的一半名字写完。士兵拿起退位书检查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松开手,退后一步,倨傲地看着托雷和伊格二人:“你们可以走了。”
“走吧。”托雷一点脾气也没有,掀开被子,艰难地下床,身形一晃,已经站起来的伊格赶紧扶住他。
在排场两列的士兵的注目下,两人摇摇晃晃相互搀扶地向外走去,身影萧瑟孤寂地在烛火中拉长。
门口站着穿着制服的丽兹,野心在她漂亮的脸蛋上昭然若揭,深蓝色的眼眸傲慢地打量着这场权力角逐中的失败者。
托雷冷冷地和她对视一直到两人擦肩,都恨不得将对方拆骨扒皮生吞入腹才舒心。
法瓦尔信守承诺为他留了一扇后门,但是当托雷一步踏出,却被眼前的景象逗得想要发笑。
城门外等待着的是手持铁铲石锤的百姓,黑压压一片,虎视眈眈,满身怨气。
好,好一个放条生路!
托雷定定地看着面前仇恨地瞪着他的人民,内心突然悲凉起来。他自认为对不起的人很多,却绝没有对不起他的子民过。他在位期间宵衣旰食,勤勤恳恳,为什么最后落得满身骂名?
他渴求的权力到头来不过一场空,下一个被权力戏耍的人又是谁?
我错了吗?
他突然觉得累了,不想继续了。
就这样吧……
托雷释然地张开双臂,放弃了所有抵抗,闭上眼睛,眼角滚落一滴心酸的泪。
人群沉默了一会,终于有人大着胆子挥着铁锹冲了上去。
接着更多的人冲上去。
铁器与皮肉骨头碰撞的声音不绝于耳,鲜血飞溅,他的理想他的未来也随着骨肉化作碎末。
天上不知何时下起了雨。
大雨将血水从人们脚下冲出来,被推开挨了几下,大脑一片混乱的伊格正好就看见这一幕。
“不要打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伊格哭喊起来,爬到暴怒的人群脚下,抓着裤腿恳求道:“他还在生病!不要打了!”
“不要打了!不要……”伊格悲痛欲绝,声音破裂难听:“他才二十八岁,他才二十八岁啊!……求求你们……”
二十八岁算不算很年轻,伊格不知道,伊格只记得那天在造船厂初见时,托雷才只有他一半高,小小的软软的,浅灰色的眼睛里是满天星辰。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终于结束了。
人们好像终于被暴雨淋醒,恢复了理智,拿着凶.器逃也似地四散开来,只留下一具半尸体。
伊格的灵魂好像已经离开了身体,只剩下一点点思维还留在空白的大脑中。
他跪在那里,低着头,呆呆地看着下方,好一会,才拖着残破的身体,决绝地转身爬远。
他用尽全身的力量爬到尽可能远的地方,直到悲痛与绝望将他吞噬。
他爱不爱托雷?他给不出答案。他的爱托雷不喜欢,托雷不会希望一个爱着他的卑污的男人和他死在一起,脏了他升天的路。
伊格突然笑了起来,好奇怪,这大雨落在他身上让他的皮肤很不舒服,但却觉得前所未有的自由。
他抓起地上的石块,毫不犹豫地仰头吞了下去。
虽然离得很远,雨水却让那个人的血顺着伊格爬出来的痕迹流淌过来,形成一条细细的红色的河。
将时间倒回这场叛.乱正式爆发前一小时。
安塞尔正在庄园里陪着母亲和阿密尔斯公爵聊天。
快到约定的见面时间时,安塞尔披上外套正准备和公爵一起出发,那个时候他还为接下来见到维恩应该用什么表情说什么话纠结,公爵的副官神色匆匆地跑了进来,附在公爵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阿密尔斯的脸色也一下凛然起来,神情凝重。
“发生什么事了吗?”艾姆霍兹夫人问道。
“今天的聚会可能要推迟了。西岸区那里出现了武.装队,全城各地都在响应,搭建了临时堡垒,雾都……”阿密尔斯摇摇头,语气沉重:“要换新天地了……”
“西岸区?”安塞尔愣了一下,心猛地抽痛起来。方才在闲聊中,他还悄悄地问了阿密尔斯和他合作的那个年轻人为什么没有跟着他一起来,阿密尔斯回答说小怀特今天要去西岸区找人。
怀特是维恩父亲的姓氏,这个安塞尔是知道的。
阿密尔斯虽然已经退休,但是还在军队里说得上话,这时不再耽搁,戴上帽子就要离开。
“我和您一起去……”安塞尔心里担忧着维恩的安全,想也不想就跟在公爵身后。
“不准去!”艾姆霍兹夫人突然大声命令道。
安塞尔脚步一顿,惊讶地回头看着神情冰冷的母亲。成年以来,夫人很少用这么强硬的语气命令他。
“你不要去,听你妈妈的话,外面太危险了。”公爵也是这么说,转身登上了马车。
夫人喊来华管家,让他将庄园关闭,谢绝访客,加强防卫,防止有暴.民冲进来,接着又叫来其他仆人把需要做的事情一一布置下去。
安塞尔站在大厅的中央,看着周围人忙碌地跑来跑去,垂下眼睛,好一会才从惊慌中回过神来,看向母亲:“我要去……”
“你不准去!我已经叫华先生把所有马车都拆卸了,外面下着大雨,你哪也去不了,就好好呆在家里,庄园可以保护你……”夫人可太了解安塞尔的性格,若是不把事情做绝,他可能还真会跑出去。
“可是……”可是维恩还在那里,安塞尔一下哽咽住了,艾姆霍兹夫人只知道那天他和维恩不欢而散,以为他们已经断了,却不知道自己又偷偷联系上了对方。
他该怎么和母亲解释,她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是条两年也忘不掉一个男人的可怜虫?
“你为什么非要去!”夫人眼里带着恐惧,她在少年时也遭遇过一次自发武.装反.叛,对当时惨烈的景象记忆犹新。现在看到儿子固执莫名地要去送死,她不解地质问道:“你又要去做什么?!你不怕死,好,那你为什么就不能为了我考虑,哪怕一次?你要是出事了,我该怎么办?”
“你和威廉都是不省心的孩子,非要掺和进这些事,一意孤行!秋莎还有个女儿,我呢,我只有你……”夫人的眼圈红红的,有些歇斯底里,上次宫.变时她就险些失去了安塞尔,她不会再让这件事发生了。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坚定起来,抹了一下眼泪,挥手招来男仆:“把少爷关回房间好好冷静一下。”
“母亲!”安塞尔被簇拥上来的男仆们架住手臂,奋力挣扎了几下无果,不情不愿地被拖上了楼。夫人跟在后面,亲眼看着安塞尔被推进房间,落了锁,才稍稍安下心来。
“母亲!母亲!求您了,我必须要去!”安塞尔扑到门上用力锤着,大声恳求着:“我知道我对不起您,我知道我自私,但是明知道他有危险,却不去救他,就这么躲在庄园里,我做不到!”
安塞尔现在心里又何尝不是痛苦纠结万分,家人与爱人,保命与冒险……他该怎么做出正确的抉择?
“明知谁有危险?”夫人抓住了关键的词,反问道。
“维恩……”安塞尔闭上眼睛,这个名字出口,就再也没有什么顾忌,大声承认道:“维恩在那里!”
“求您了,母亲。”安塞尔在门后跪了下来,“我知道我没出息,之后再不爱他再不想他再不见他都听您的,就这一次,只要您让我去救他!如果我这次不去,我会后悔一辈子!不只是为他,也是为了我自己,我也想为自己活一次!……”
夫人没有说话,只是背靠着门捂着嘴无声地哭泣着,背后是儿子的苦苦哀求。
她知道,不只是维恩的原因,今天被困在街垒的哪怕换成威廉之类的好友,安塞尔也会义无反顾地去,为了心中正确的事舍生忘死,他就是这样的性格,和他的父亲一样。
但是这次被困着的是维恩,安塞尔才会有一种救人的同时也救了自己的感觉。 就像他说的那样,维恩是照进他非黑即白的世界里的一抹亮色,是当他被各种责任撕扯得支离破碎时唯一一个捧起他黯淡的核心爱着他根本的人。
傻傻的,总是从光里笑着奔向他的……
房间里的声音渐渐消失,夫人等了一会,突然心生不妙,赶紧打开锁,推开门,冷雨夹着寒风迎面扑来。
房间里空无一人,窗户大开着,风雨打进来。
安塞尔从窗台上跳下来,只披了一件薄薄的风衣,用来遮掩腋下的枪袋。
暴雨天,地面太滑,他一个落地不稳,摔在地上,腿上传来钻心的疼痛。
因为母亲随时会发现他逃走了,派仆人来追,于是他顾不上腿上的伤势,强忍着疼痛站起来,顶着大雨,向马棚一瘸一拐地跑去。
马车全部被卸掉了,他不怀疑母亲这句话的真实性,事实上马车太慢目标太大,他本来也不打算用,他要去马棚牵出谢诺夫,骑马赶过去。
似乎是有所感应,安塞尔刚靠近马棚就听见里面谢诺夫的嘶鸣声。
“谢诺夫!”安塞尔摸出一旁草堆里的钥匙,熟练地打开门,之前坠马之后他就一直这样背着母亲偷偷骑马溜圈。母亲见他开心也就渐渐装没看见,默许了他的行为。
门一开,谢诺夫就迫不及待地轻巧一跃,越过栏门,小跑到安塞尔面前,低下头蹭了蹭主人的手。
“谢诺夫,我的小伙子……带我西岸区,带我去见维恩……”安塞尔抱住他的脑袋,亲昵地拍了拍,湿湿的头发贴在猎马黑亮的长毛上。
谢诺夫好像听懂了一样,轻轻叫了一声,温顺地曲起前腿,让安塞尔上来。因为已经到了马休息的时间,谢诺夫身上的马具都被卸下。
安塞尔无处可抓,就只能揪住谢诺夫的马鬃,借着力拖着腿爬了上去。 庄园的仆人正在关门,突然一道黑色闪电般的骏马踏着雨水飞驰而过,而没有马鞍的背上趴着他们看上去病弱的少爷。
门仆惊得呆在原地,直到看见灯火通明的大宅里跑出一大群提灯的仆人,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此时,庄园门口的大道上已经不见一人一马的身影。
已经失守的街垒放线,倒塌的沙袋上躺着各种姿势的尸体,大多很年轻。血混着泥水在阴天中看不分明。 谢诺夫高高跃起,载着安塞尔越过有了缺口的防线,然后重重摔在地上,前腿着地滑了挺长一段距离。
安塞尔从马背上摔下来,挣扎着起身。
周围的尸体与墙壁上的弹孔,都在告诉他:
他已经到了街垒内部。
这个时候再骑着马,实在是打草惊蛇,他将谢诺夫扶起来,快速检查了一下腿没受伤,便松了一口气,牵着谢诺夫来到一个房子里藏起来。
搞定这一切,他摸了摸鼓鼓的枪袋,开始沿路寻找维恩。
他走到这条直道的尽头,一只手从尸体堆中探出,抓住了他的脚踝。
安塞尔吓了一跳,随机反应很快地将还有一口气的青年挖出来检查伤势。
伤口很严重,直接在脾脏的位置贯穿了腹部,血流不止,青年的嘴唇也苍白发黑,看上去失血过多,随时都会死去。
若是莱昂在这,肯定能认出这是当年和他处处和他竞争的罗科。
“没用了,已经救不了了……”罗科也知道自己的伤有多致命,嘴唇上下轻合,说道。
“我只是有件事……求您……”
安塞尔垂下眼睛,心里很不是滋味,轻轻回道:“您说,我一定做到。”
“帮我把这件制服脱下来……”罗科嘴角一下一下地向外吐着血,艰难无比地解释:“我不能……让我的父母知道我参加了这种……丢人的……”
罗科说得很痛苦,他一生都在听他父母的话,做他父母心中的好孩子,却在临死前参加了这个大逆不道的活动。
他心里肯定也是向往着新世界的,不然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可是到最后一刻,他还是更担心父母的看法胜过了自己的理想与追求。
他当时拿到制服时有多欢欣,现在亲口说它丢人就有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