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每天都会去看望珍珠,珍珠也努力地吃了点东西,却无济于事。终于在一个飘雪的天气随着那点爱一同逝去了。
而那个时候一个更加糟糕却在安塞尔意料之中的消息传来。他们面临破产的危机。
工厂已经停工两个月了,所有的生产线都因为资金问题而崩裂。
安塞尔下楼时看见大厅与母亲交谈的两个法院职员,没有露出惊讶的表情,反而坦然的地走上前,将两人领到会议室关上门商讨。
整整一个下午,全庄园的人都好像意识到审判将至,完全没有心思干活,只是焦急地等待着结果。
终于,会议室的门打开,两个职员走了出来,夫人迎了上去,职员却竖起手掌阻止了她的询问:“夫人我们一天后会再来的……”
夫人心里空空的,转头看向会议室中的儿子,安只是垂下眼睛,抿着下唇,失魂落魄地转身,重又关上了门将自己反锁在了里面。
一天一夜,成了庄园最难熬的时间。
当会议室的门再次打开,法院职员如约而至,他们发现那个脸色苍白,神情凝重的少爷又变成了从前温柔浅笑的模样。
他瘦削憔悴,形销骨立,曾经合身的西装显得那么宽大,但是眼里温柔的笑意和挺直的脊梁没有变化。
他手上拿着一沓文件,走到二楼楼梯口,所有正在干活的仆人都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望向他,眼神期盼。
安塞尔反复用指甲压过纸张的边缘,深吸了一口气,鞠了一个深深的躬,提高声音,郑重道:“抱歉,各位!”
仆人们一片死寂,表情各异,不知道都在想些什么。安塞尔直起身子,努力挤出笑容,装作很轻松地开口:“我想,我必须要宣告破产了……”
只是装得再像,他颤抖的尾音还是出卖了他,他紧紧地抠着拇指上的蓝宝石扳指,眼中含泪,哽咽着一字一句仿佛泣血:“我马上就会去法院递交破产申请,在那之前,华先生会为各位结清工资,很抱歉在经济如此困难的时期又让你们丢了工作……”
他突兀地吸了一口气,好像被悲伤抽空了力量,膝盖一弯,伸手扶住扶手勉强支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另一只手挡住偏过去的脸庞,几乎要说不下去。
“一周之后如果我没有筹到足够的钱,我会搬出这座庄园并将它拍卖,还清所有的债务,离开雾都回到爱丁堡休整一番,届时愿意跟着我的人可以和我一起走,只是我可能只能支付最低保障的工资了……”
艾姆霍兹几百年的积蓄声望竟都在他手上毁于一旦,连祖宅都保存不了,这是何等的耻辱无奈的决定。
“或许您需要知悉,宣布破产之后亏欠的债务并不一定要还上……”与艾姆霍兹交好的律师好心提醒道,常常会有商人将所有的钱财转交给离婚的妻子,然后宣布破产,转而和前妻继续过着富足的生活,只是自己的账户上不能再有金钱罢了,这样的案例数不胜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安塞尔自然是知道这一点的,但是他有自己的思量。
如果他直接宣布破产就不管不顾,那那些为他工作多年的工人该从哪里拿到拖欠的工资在这样艰难的时代生活呢?他被困在西印的那些时间,雾都的资金已经告急,是那些工厂的老板信任他,自掏腰包强撑着又运转了一个多月,倾家荡产才不得不停工。
他怎么能弃他们于不顾?
他也有野心,不然从他回国短短五年,艾姆霍兹的产业也不会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但是他和坎森最大的区别就是任凭世事纷杂,他依旧保持着最初的那颗核心,不曾改变。
他意已决,了解儿子的艾姆霍兹夫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神情安宁,默默地表达自己的支持。
一周时间,是安塞尔给自己的最后期限,但他还是天真了。
哪怕身体依旧不适,他还是强打精神,早出晚归,去拜访曾经的合作伙伴与朋友,却敲不开任何一扇门。
法瓦尔带着一家人正在国外求医,威廉回到雾都没有三天又被派去了西印,卡斯迈家的财政都由安娜的丈夫掌管,托雷照样被关着禁闭,其他人则是找各种理由推辞。
维恩当时的无助安塞尔也切实地体会了一遍。
他得势时所有人都友善无比,他破产了才明白人心的凉薄。
他可以理解他们保全自己争取最大利益的做法,他只怪自己没有算到,棋输一着。
第七天的时候,有人看见市中心的喷泉边上坐着一个衣冠楚楚的年轻人,捂着脸无声地痛哭,直到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年轻人才悚然一惊地起身,像鬼影那样悄然离去。
昏暗的阁楼,安塞尔坐在椅子上,优雅地双腿交叠,右手搭在膝盖上,拇指上的蓝宝石熠熠生光,另一只手垂下拿着点燃的火把,将他半边身子照亮。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以百计的画像与雕塑,哪怕黑暗中也能看出它们都在不约而同地描摹同一个人的漂亮容颜。
他坐了好久,好像自己也成了其中一员,直到火把越烧越旺,他才缓缓起身,表情忽明忽暗,阴晴不定。
庄园在三天前被坎森公爵拍下,今天是他们搬离的日子。这些画像与雕塑都是过去五年一点一点积蓄下来的,现在全被搬在了一起,他才惊觉竟然有这么多。
只是一切都变得讽刺。
母亲不允许将这些带走,他本来就没有这个打算,但也不会留给任何人,只是淡淡地点头:“交给我吧,我来处理……”
他走到最中心的那副最大的画像面前,画中人正将脸庞贴在盛开的山茶花丛上,娇艳的花朵却不及他的颜色,那双碧绿如同深潭的眸子好像穿过粗糙的画布与厚厚的颜料直视拿着火把的安塞尔,含着笑意。
安塞尔眼神平静之下压抑着痛苦与疯狂,机械地抬起手臂,点燃了画布。火焰迅速烧出黑色的边缘,画中人绝美的容颜变得狰狞起来,向下滴落的灰烬如同眼泪。
安塞尔没有看见一样,绕着房间快步走了一圈,将所有的画像点燃,窗口吹进来的风掀开他额前的长发,风衣下摆与脑后的低马尾飘荡,透亮的琥珀色的眼眸倒映着火光,好像也在能熊燃烧。
点燃的画像砸落,火焰蔓延到摆放在地上的石膏像,突然发出一声清脆的裂响。
安塞尔眼神朦胧地看过去,那个正面胸像已经被火烧得裂开,非常凑巧地眼睛下方的颧骨裂出了泪痕似的两道。
安塞尔怔怔地看着,好像放弃了思考的能力,任由火势越来越大,将那座石膏像烧得粉碎。一滴眼泪从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滑落。
艾姆霍兹夫人正在清点仓库中的物品,一抬头,看见阁楼的窗户里涌出滚滚黑烟,心脏几乎骤停。
她疯也似的喊着庄园剩下的仆人去救火。
但是当阁楼烧得通红的门被踹开时,他们却看见里面的火已经熄灭了。
安塞尔站在烧毁的画像之中,站在满地的石膏碎片里,垂着头,失魂落魄,浑身脏污,双手还提着一个向下滴着水的木桶,脚边是另一个空桶。
夫人以为他想自焚,冲上去,不由分说地拽住他的胳膊,给了他结结实实一个耳光。安塞尔被打了个踉跄,倒退一步,手中的木桶落在地上,骨碌碌滚了老远,撞到墙壁才停下。
“您不用担心我……”安塞尔咽下口中淡淡的血腥味,抬起琥珀色明亮清醒的眼睛,露出安宁温和的笑容,声音坚定平静与周围一片狼藉形成可怕荒诞的反差:
“我不会做傻事的……”
他就是太恨自己的理智,哪怕是心灰意冷的时候,也会提前准备好满满两桶的清水用来熄灭疯狂的火焰。
火焰熄灭,墙上依旧留下了焦黑的痕迹。他们没有心情清理,就这么在夜晚结束前离开了雾都。维恩从坎森公爵那里逃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个人去楼空的场面。
安塞尔回到爱丁堡的时候,几乎一贫如洗,之前就已经说过每天都只能喝卷心菜汤吃劣质面包,出门步行只剩下一套西装,然而命运还是不愿意放过他。
他从零开始做了些小生意,刚刚有了些起色,母亲却因为爱丁堡糟糕的水循环系统感染了伤寒,他的积蓄为了治病再次挥霍一空,甚至跟着他一起的仆人们也典当了自己的物品,可是还是无济于事。
他跪伏在奄奄一息的母亲身边,徒劳地握着那双渐渐失温的手,曾经锦衣玉食的贵族夫人此时穿着朴素的睡衣苍白憔悴,半年时间好像衰老了十岁。
“对不起,对不起……”安塞尔无助地重复着,那双见惯了苦难,流惯了眼泪的眸子此时有些空洞干涸,他心如刀割:“都是因为我……”
都是我一意孤行,为了所谓的大义道德,将家人与朋友置于贫困被动的位置。
都是我没有能力,不仅筹不到钱还债,还赚不到治病的费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病情逐渐加重。
都是我去了西印,都是我贪心不足,都是我……
“不是的。”夫人的手掌轻轻覆盖上安塞尔的脸庞,露出一个轻柔得好像羽毛的笑容:“不怪你……”
“永远不要为你的善良而羞愧,永远不要因为我的离开而自责……”母亲笑着与安塞尔额头相抵,眼中泪水晶莹:“我只是换一个地方继续爱你……”
安塞尔的眼神动摇,呼吸放得很轻,眼眶里布满血丝,胸腔中又因为疲惫劳累隐隐有轰鸣声作响。
“我教过你的呀……”母亲一改往常的强硬模样,语气轻柔,好像回到了父亲离开之前的文气温柔的模样。她费力地支起身子,将安塞尔搂进怀里,气息微弱:”……善良是一种天赋,保持善良是一种能力……你是我见过为数不多两种都有的人,我为你感到骄傲……”
安塞尔痛苦地抱住母亲,却觉得睡衣底下是一具骷髅。
母亲轻轻拍着安塞尔的后背,就好像小时候无数次为他顺气,防止他在睡梦中室息。“不要离开我……”安塞尔好不容易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却跟孩子一样无理取闹。
母亲轻笑一声,将下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膀上,喃喃道:“不要放弃你的崇高,那是天堂的通行证,到那里去寻我……”
她轻轻在安塞尔额头落下一吻,然后躺回床上:“说好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闭上了眼睛,静悄悄的,连呼吸都听不见了。
安塞尔努力克制内心的悲痛,俯下身子,在她额头上也郑重落下一吻,声音嘶哑颤抖:“说好了。”
母亲突然睁开眼睛,笑容明媚,面色红润,语气轻快:“对了,我是不是还没告诉你——我爱你!”
安塞尔知道这是回光返照,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的,你还没说……”“我爱你。”母亲从善如流,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又痛苦地闭上眼睛,生气如潮水般地褪去,一颗纯白的灵魂要回到天父的怀里。
“我也爱你。”安塞尔含泪回答,仰着头看向半空,那里什么也没有,但他好像能在虚无中看见母亲的笑颜。
他相信那句去天堂寻她——只是仁慈的天父!
你已试验我的心,你在夜间鉴察我;你熬炼我,却找不着什么。我立志叫我口中没有过失。我的脚踏定了你的路径;我的两脚未曾跌落。为什么,我的心却常常痛如刀割,流离失所?
第122章 安塞尔(二)
前世,觥筹交错的招商宴会上。
安塞尔又一次被人打断交谈,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垂下眼睛,礼貌地欠欠身,退出了交流的小圈子,端着酒杯向外围走去。
查尔斯正在那里喝着闷酒,眼睛红红的,他完全找不到和权贵们交流的机会。
不出意外的话,今天这场晚会也像之前那些一样白来了,打点的门票钱都打了水漂。“怎么样?”查尔斯余光瞥见安塞尔走过来,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满脸期盼地询问道。
安塞尔幅度很小地摇摇头,和他并排站在一起,有些苦闷地叹了一口气,酒杯里的酒液微微随着手腕的转动摇晃,折射着烛火。
“你不是不能喝酒吗?”查尔斯的目光被折射的亮光吸引,很是担忧。
“根本没机会喝。”安塞尔无奈地笑笑,将还是七分满的酒杯举了举,放在身侧的桌子上。再抬头,正好对上查尔斯歉意满满的眼神。
“抱歉……”
遭受几次碰壁,这个高中老师从一开始的自信满满变成现在的自我怀疑。启动资金基本都是安塞尔提供的,而他在听说了安塞尔过去的一点点经历后,更是觉得自己的项目又拖垮了这个好不容易起家的年轻人。
“没有什么好抱歉的……”安塞尔的声音很柔和,笑着的眼睛真诚无比:“万事开头难嘛。一切会好起来的。”
艾姆霍兹夫人的去世,是安塞尔生命的一个巨大的转折点。
在这个转折点之前是他轻狂恣意的少年时代,在这个转折点之后,他真正步入了成年人的世界。而也是在这个阶段,他在爱丁堡遇到了同样失意的查尔斯,两个人一拍即合,打孔卡与差分机的概念应运而生。
他们辗转各个应酬酒局,就是为了拉到一笔投资推进这个项目,只是成效甚微。
恰巧听闻从法国来了一个有钱的贵族,想借着大英工业的迅速发展,在雾都建设一番产业。两人商讨一番,千里迢迢来到雾都,争取一个缥缈的机会。
坐在火车上,远远望着越来越近的雾都城市,安塞尔微微偏头,抵在玻璃床上,睫毛轻颤,眼里是化不开的怀念与哀愁。
二十岁那年,他回到雾都的时候,是多么意气风发,满心抱负。而现在,二十八岁的他近乡情怯,被命运磨平了棱角。
火车停靠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他们找了个旅馆,换下身上灰尘扑扑的常服,穿上干净的西服,凑了些钱奢侈地租了一辆马车,向着希金斯伯爵的临时宅邸出发。
拿到这次入场券花了他们不少钱,查尔斯焦急也是在所难免的。
安塞尔只能安慰他:“他们不理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今天的重头戏是希金斯伯爵,我们只要能说服他,资金的问题就算是解决了。”
查尔斯点点头:“可是,他为什么还没有出现,我们都等了这么久了……”大厅里小丑们的滑稽戏引来一阵阵哄堂大笑,令忧愁的两人有些心烦。
“再等……”安塞尔在嘈杂之中抬高声音,伸出手搭在查尔斯的胳膊上,话还没说完,突然感觉鞋子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低下头,入目是一个红色的毛线球正停在他的脚边,红线拖得老长向前延伸着。
安塞尔心里一软,这种逗猫的小玩具令他想起了珍珠,想起了他在雾都的那些明艳又美好的岁月,但此时这些回忆都蒙上了一层薄雾,朦胧之中,一个身影像梦般悄然浮现。
安塞尔顺着红线抬眸,正好和趴在二楼栏杆上的维恩对视。
惊骇如同海浪,让他一脚踩空,坠进混乱的梦的迷雾中,世界瞬间失去颜色与声音,天地间只余下那抹红色的长长的线连接着尽头容貌艳丽的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