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时,军师将他唤“少主”的小少年叫到了床边,一手执了李吟商的手、一手拉着那个小孩轻声要这孩童,拜了李吟商为师。
“李公子,我自知命不久矣,这孩子……你需答应我,如论如何教好他,尽力辅佐他,不要让他……走上了歪路。”
人之将死,他的所有话都说得十分恳切,孩子忍不住早已泣不成声,李吟商也红了眼睛,却不怎么敢直视着军师的眼睛。
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吧……
这位军师在临死之前,还是紧紧地抓住了李吟商的手,深深地看着他的双眼,道了半句“李公子……别、别辜负了……负了……”就咽了气。
当时江俊看到这里的时候,一边吐槽着这位军师病重以后的识人不明,一边却在想这“死前百分百注定交代不完后事或秘密”的套路,还真是俗套得有些狗血。
正如惨死之人写杀人凶手时,总是非要写个“杀人者是……”、“凶手是……”,真是浪费时间又强行给队友增加难度。
若是直接说“别辜负了恭王凌武”、省去了“李公子”三个字的称呼,那便可以说完了。
当然,江俊懂,这都是给剧情大佬强行加戏的套路。
如果此刻军师的话说完了,那么日后李吟商阵前叛变的时候,便会更加犹豫不决。都说量变积累引起质变,若是李吟商因此没有背叛凌武,那岂非整本书都要玩完?
所以,军师的话没有说完。
而因为他没有说完,李吟商终归是辜负了。
辜负了恭王凌武,也辜负了恭王的大军,辜负了、这些穷汉子的信任;辜负了这位军师,辜负了他身边这个七八岁的小公子,甚至是……天下人。
只是为了凌承的一句话,一个眼神,李吟商情缘负尽天下人。
包括他自己。
皇城决战,阵前倒戈。书中赢来的结局只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局,恭王党羽尽数伏诛,而那位七八岁的小公子,竟然也被凌承判了个戮刑。
李吟商没能保下这个孩子,因为行刑的当日,法场之侧,观刑的纱帐后,李吟商被凌承狠狠地穿刺折腾着,几乎咬破了下嘴唇、身体痉挛地在案几上留下了汩汩水痕。
而那个七八岁的男童,明明还只是个孩子,却仿佛有能够看穿纱帐的能力一般,死死地盯着李吟商他们所在的方向,苍白脏污的小脸上,不知为何突然露出了诡异的笑容来。
他对着李吟商和凌承笑,笑声却仿佛是从九狱中传来的黑鸦低鸣。
吓得刽子手握不稳刀,砍了两次、才好不容易将那纤细的脖子斩断。掉入袋中的头颅上,男孩已经僵硬的面容上竟然还带着笑容,漆黑的眼眸瞪得老大,显得十分渗人。
书末里的多年后,李吟商已成了权倾一时的宰相,却还是能够梦到当年的这个场景,梦中的男童对他笑得十分迷人,而他会浑身冷汗地惊醒、仿佛整个室内都充满了粗哑的笑声。
江俊是不太能理解李吟商大佬的脑回路。
凌承从头到脚趾头都是个活灵活现的大渣男,而且暴虐成性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地方,待他又不算很好,就算有白月光、心头血洗白情节,江俊也对他根本无感。
相比凌武,虽然在原书中,凌武是对李吟商有过试探,可在信任李吟商之后,他明显对李吟商敬重异常,且珍之惜之爱之护之、唯恐不及。
凌承和凌武两人,李吟商竟然选择了凌承??
这脑子里是养了多大的一条鲸鱼,才能做出这种不讲逻辑、不按套路的选择?
李大佬也实在太有“忠君爱国”的革命信仰了,要是换成是他江俊,肯定立刻叛变革命,二话不说就“投敌叛国”。
不过他也不会是李吟商。
毕竟李吟商是天之骄子、剧情大佬的亲儿子,咖位足够将所有的不合理都变成合理。他却只是个十八线炮灰,每走一步,每多活一个自然段,都是用尽全力拼出来的。
所以他珍惜眼前的一切,不会轻易辜负背叛。
现在身边的一切、身边的每一个人,对江俊来说都很重要,尤其是恭王凌武。
这一点,倒是满足了那断腿军师的要求,他绝对、不会、辜负、恭王凌武。
微微翘了翘嘴角,看向对面满脸惊讶、不知江俊为何能够知道他身份的军师“恩绝”时,江俊反而笑了笑、态度坦然:“昔年,明统朝曾有三权首领的美谈,可惜江俊生不逢时,未曾得见沈、段、舒三位公子当年的盛世美颜。”
那军师交叠的双手紧了紧。
“尚书府的太傅沈君闲、权倾朝野的一代名相段墨,以及现在还是纳言阁大学士的舒庆山,他们三人在明统年间可是创造了文人当政的盛况,”江俊笑了笑,转而却寒了声道:“可如今——”
“如今,沈君闲病逝后、他的儿子沈歌继承了太傅之位,却只是个有虚衔的太傅,再也掌控不了六部尚书,实则权力被架空。”
“舒庆山虽然还在其位,可他的年岁也不小了,还能在这个位置几年呢?”
“至于——名相段墨,”江俊脸上的笑意更甚而那军师的脸却变得阴沉不定,“曾经精通数算、博览群书,能够舌战群儒的名相段墨,如今——他又在何处?”
“他的后人,又在何处?!”
江俊连连说了好几句话,却字字诛心,如刀斧一般狠狠地砸在了面前军师的身上。那军师身后伺候的小童、上官尘面上都露出了不忍之色,却张了张口、没敢阻止。
所以江俊继续:“明统年,故皇后段氏去后,先帝便对皇后的母家失去了恩宠。加上某些别有用心的人的兴风作浪,一代名相,最终却是落得个凄凉终老的下场,就连京中的宅邸——也走水失火,烧死了不少家人。”
“皇恩薄凉,”那军师兀地开口道了一句:“所以恩绝不敢有姓,也不想再有那个姓。”
“段墨一生荣华,死后子孙却不愿意继承自己的姓?”江俊摇摇头:“明统年一场大火,烧掉的段家大宅里,可从没有见到那位年少便被称为‘小诸葛’的段家小少爷、段青崖的尸体。”
“……”
“且沈歌、舒庆山两位大人多年来都在寻找,就是为了找到故人之子。你当然,不敢用真名、真姓示人,你叫自己恩绝,加上你的姓氏——段姓,便是取了与皇室恩断义绝意。”
江俊这次没有问,而是用了肯定的语气,他看着曾经的段青崖现在的段恩绝道:
“只是没想到,段公子你,竟然会以如此身份、跟在了上官将军的身侧。”
中帐中一时间寂静了下来,上官尘没开口,段恩绝也在沉默。愣了良久之后,段恩绝才指了指那棋局道:“……段某隐居数年,竟不知外头沧海桑田,原来——已经有了如此的英雄少年。倒是我——故步自封了。”
江俊莞尔,并未说什么。
“既如此,江公子,”段恩绝推着轮椅往前两步,他捏了一把棋子放在手中:“我们猜先定先手。”
看着他握紧的拳头,江俊想了想,便在那浅黄色的棋盘上、排出了两枚白子。而段恩绝弹开了手掌,却是一十七枚黑色的棋子。
无烟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江俊却似乎不在意:“如此,段公子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