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这孩子聪明,知道偷学,做的菜早就比其他人的要好了,但他性子太软,我若关照他,一来他压不住灶屋里头的人,二来,那样还不知道他们怎么给他使坏呢,他还小,等再磨个几年,自然也会有他的机会。」
「那我,还要磨个几年啊?」
严明海也知道自己做不好,但一想到若是以后能跟他寻一处地方住下,也给他做做饭,不管难吃好吃,他都吃下的样子,一定有趣。而且,这个连皇帝都称赞不已的江陵第一厨,只会绞尽脑汁地写食谱来给自己,想到这儿,严明海忍不住得意起来,再想到这人的心也早已是自己的了,更是心情好到不行。
结果郑子玉却认真地想了想回他说:
「可能要到下辈子了吧。」
——可能要到下辈子了吧。
那时子玉这么说了。只是没想到下辈子,下下辈子,他也还是没能做一顿饭给他。
严明海望着远处仍在火焰中的衡乐楼,一袭白衣,落寞地站在街边。
几百年来,他看到的衡乐楼一直留在最后一夜的模样。那晚他觉得心慌,赶来时郑子玉已经快撑不住,不久就在自己怀里咽了气,闭眼之前还惦记着要他别吃会凉胃的东西,还叫他好好活。
他想起他用了最后力气跟自己说的话。
「明海... ...明海,别... ...别做傻事啊,你要,好生活着,别再喝,凉的了,明海... ...你笑笑吧... ...」
他好恨。
恨那些把衡乐楼当作摇钱树抢来抢去的人,
恨那些怕子玉挡了财路的人,
恨他们让子玉到最后只看到他那张起了杀意,像个疯子般的丑陋的脸。
子玉没了,他也就没了。
他知道衡乐楼的最容易引火的地方在哪,所以他烧了它,烧了还在楼里的人,也烧了子玉和自己。
他杀了人,不止一个。为了深爱的人,他心里再没有慈悲了。
他这一死,无人知晓那位年轻的营造师去了哪里,后来传闻说是在外地游玩时暴毙,也有的说是抛妻弃子,还有说是严家大公子不满弟弟继承家业,赶他出门。说者绘声绘色,听者唏嘘几句,一杯茶过后,人散了,故事也就散了,几年过后,也就再没人提起那场火和那些人。
而他呢,从此背负着杀人和自杀的罪孽,变成游魂,日日看着这火中的衡乐楼,困在江陵古城,只为等到能让他赎罪的人。
那吊坠,是他送给子玉的。他的孩子出生以后,他把自己也交给了子玉。那一晚,他依偎在他怀里,叫他把吊坠带在身上,许下永不分离的愿。只是没想到之后那吊坠无意中又被黎辉一起偷了去。
想到这里,严明海笑了起来——这兜兜转转,原来,是要解掉他身上的劫和罪。
他并不想要那孩子和严庭经历这种绝望的别离,所以在见到黎辉时,他提醒了他。
他不能多说什么,只希望黎辉自己能搞明白,结果那孩子一心只记得食谱,把那无意中拿的吊坠忘了个干净。
如今想想,也许这也都是安排好了的吧。就算这次没有把吊坠给严庭,也免不了以后不被他碰到。
也好,等严庭来,他便能赎了罪,再消失个干净了。
在那以前,趁他还能看,还能想,还能靠近时,就再和这楼中的回忆多待一会儿吧。
黎辉这天晚上做了个梦。
梦到那个带着似笑非笑表情的人到身边坐下问他:
「你想到我是谁了吗?」
摇了摇头,黎辉老实地回他:
「你讲过,是和我有些关系的人,可是,我还是没想到。」
「我和你大师傅认识。」
说完那人忽然带着有些寂寞的表情看着自己,看了半天才讲:
「还好,还好你这次回来,衡乐楼已经没了。」
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么说,黎辉一愣,接着又马上问:
「你,你知道大师傅去哪儿了吗?」
「他去到一个很好的地方了,是我去不了的地方。」
一听到「去不了」,黎辉眼神一黯,轻声问道:
「那,你想见他吗?」
「... ...我想。」
「那地方,很远吗?」
「不远,离得近,可是我再见不着他了。」
见他流下两行泪来,黎辉鼻子跟着一酸,于是只安静地等着,不再说话了。过了半天,那人又问他:
「你讨厌他吗?你的大师傅。」
摇了摇头,见那人笑了,黎辉又说:
「是我对不起大师傅,我,偷了他的东西。回来以后,衡乐楼没了,也没人知道大师傅去了哪里,我,我想找到大师傅,告诉他我错了。」
脑袋被轻轻拍了拍,黎辉抬头,才第一次看清那个人。那双细长的眼睛笑起来时,模样竟有些熟悉。黎辉想起严庭,努力抿起嘴唇。
「你大师傅不会怪你的,他早没怪你了,他后来啊,活了好多好多年,只是不再到酒楼里当厨子了,他跟一个人去了离江陵很远的山的那边,就只做饭给那个人吃,等两个人一直到老得走不动了,就在梦里一起睡去了。」
「...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