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萧宸却未因此便对自己像个孩子般撒娇卖俏的行为感到羞耻。
在他想来,父皇便是父皇,不论年轻与否,他的信任、倚赖都不会因此而有半分削减。若要说这种「相差仿佛」的体认对他有什么较为显著的影响,也就只是让萧宸平添了几分感慨和喜悦而已。
感慨,在于儿时记忆里高大威武、顶天立地的父皇,竟也有着这样……明显像个年轻人的时候;喜悦,却是因为这样的体认、头一遭让他有了种「父皇并非遥不可及」的感觉。
重生之前,他满心憾恨之外,脑海里最深的执念,就是再不想成为父皇的负累。但他前生经历如此,就算已经有了治好身体的办法,和能否不成为父皇的负担、甚至让父皇引为臂助却仍是两回事。
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六岁孩童,没有那种想做什么就觉得自己一定能做到的盲目自信。前生的经历让他很清楚这世上的事,并非只要努力就能有所收获那样简单;所以深知父皇日后将缔造出多少不世功业的他,即便心中执念极深,对自己能否做到这一点,却仍没什么自信。
可这一刻,意识到父皇也曾年轻过后,便是他对父皇的孺慕崇敬仍一如既往,萧宸心中却仍不由生出了少许底气──既是已经决定的事,畏首畏尾又有什么意思呢?他虽不敢与父皇相比,但趁小努力逐步积累,想来还是能够有所帮助的。
想到这里,他心绪一时有些激荡,忍不住紧了紧回抱着──其实说是攀着或许更加贴切──父皇的小短臂,在父皇怀里蹭了蹭脑袋。
而这么番动静,也不可免地将原先陷入思绪当中的萧琰唤回了神。
不晓得次子已在他沉思的当儿同样转过了那么多念头,看着怀中可劲儿地同自己撒娇的爱子,萧琰只觉一颗心暖得都要化了开,忍不住低头轻吻了吻爱子前额,而后方启唇问:
「抱歉,让宸儿久候了……今儿个还好吗?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他虽早在入殿之前就已听芙蕖回报过宸儿今日的起居作息和诸般动静,但此刻看着爱子惹人怜爱的模样,却仍忍不住要亲口确认一番。
萧宸虽然不想让父皇担心,却也清楚一味否定带来的只会是反效果。所以略带几分羞意地回亲了下父皇冒着少许青荏的面颊后,他才张开那双同样欠了血色的双唇,诚实地答道:
「想睡……也有点疼……不过已经好多了,父皇不要担心。」
「那宸儿要好好的,不舒服就要说,千万别勉强自己,知道么?」
「嗯……宸儿明白。」
「这就好。」
见爱子颇为郑重地点了点头,故作严肃的模样说不出的可爱,萧琰微微失笑,原先轻抚着孩童面庞的掌转而摸了摸对方的脑袋,心底的怜爱欢悦之情一时浓得无以复加,索性便将此前用过膳便回御书房继续办公的计划改了改,边抱着刚睡醒的爱子到外间用膳、边同一旁侍立着的曹允吩咐道:
「将余下的奏折取了送到紫宸殿来。今晚不去御书房了。」
「奴婢遵旨。」
曹允天天跟在帝王身边,对这父子二人之间的亲昵早已司空见惯,领命之后当即倒退着出了寝殿,带着随侍的几名小黄门往御书房去了。
也在此间,萧琰已然抱着次子来到桌边入座,点点头示意门边侍候的菡萏传膳。
萧琰长于乱时、又有许多年是在军伍中度过的,打即位之初便已下旨减了宫中诸般用度份例,于膳食上也要求御膳房重拟食单,一些特别铺张浪费──像是一条鱼只取某个部位入菜──的菜色非国宴不可做;日常则取六六大顺、不论帝王后妃均四菜一汤一甜品即可。
因康平之乱在前,颇经流离沦亡之苦的宗室大臣们虽觉这种作法有损皇室威仪,却也没有太大的反弹。尤其此前盛京失陷,许多宫室建筑都受到了相当程度的破坏,修复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这才让萧琰的撙节之举得以无风无浪地推行下去。
萧琰对食物的要求一向简单,如今跟着次子一道用膳,自也让人以次子的需要为主──孙医令虽仍旧没能寻出解毒之法,相应的治疗却从未停下。除了药和每两日一次的针灸之外,他也会同太医院里精擅食补者为萧宸拟出了一些能够补元益气的温和药膳。因着这类温补方子常人吃了也是有益无害,萧琰便也跟着一道用了,倒省下了膳房另外准备的功夫。
当然,他会有此决定,节俭只是诸般原由中最末的一项;真正占大头的,还是出于他对次子的疼爱和怜惜。
药膳药膳,不论做得再怎么美味、选用的食材再怎么相得益彰,吃起来还是难免有些药味在……而宸儿已经照三餐喝药了,三餐又都带着药味,那些糕点甜品也因医嘱而不能多用,至多只能含个山楂片而已,对一个才六岁的孩子自然是极大的折磨。
尽管宸儿从未抱怨。
萧琰本就将这个儿子当成了掌中宝、心头肉一般疼着护着,如今出了事,那疼宠的程度自然又更翻了一番,真真是到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地步。尤其每每见着宸儿,迎来的都是这孩子发自心底的孺慕和依恋,而全无半点哭闹怨怪,更让心中有愧的他对这个孩子越发上心,索性便陪着宸儿一道用药膳,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同甘「共苦」了。
有他做「榜样」,宸儿就是再怎么讨厌药味,想来也会努力适应才是;而膳房那边,因着所上的膳食也会入到帝王之口,在烹调上自然也会更尽心一些。
当然,必要的试毒过程也是不会少的。
饶是如今的紫宸殿已被整肃得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萧琰还是在芙蕖和菡萏布菜试毒完后,才将今晚作为主食的药粥盛给了身旁的爱儿。
「来……小心烫。」
「谢父皇。」
萧宸亲昵却不失礼数地接过了萧琰递来的碗,却没有急着马上用。直至见着父皇动筷,他才也跟着挖了勺粥,鼓着腮帮子认真地吹凉后方送入了口中。
而这一连串动作,自也一丝不落地全入了一旁始终关注着爱儿的帝王眼里。
或许是人小的缘故,尽管萧宸的一举一动都是最标准的皇家礼仪,在几位兄弟里也是出类拔萃的,可在萧琰看来,比起「贵气」、「端庄」、「优雅」之类的词汇,还是简单的「可爱」二字更能体现出他此刻的心境。无奈眼下正是用膳的时候,即使身旁的次子可爱得让他直想搂进怀里好生搓揉磨蹭一番,萧琰也只能逼着自己暂时按下,然后边用膳边觑着机会给宸儿擦擦脸上偶尔沾上的污渍而已。
萧宸虽仍记挂着要同父皇说一说托梦和功法之事,但想着用饭时周遭侍候的人多,保不齐会生出什么枝节来,又颇为享受此刻被父皇百般呵护疼宠的感觉──当然他也不忘投桃报李地给父皇夹几筷子父皇喜欢的菜肴──便也专心用完了膳;直到小小瓷碗里的甜品已被他用得一滴不剩,还有些意犹未尽的萧宸才放下了调羹,让一旁侍候的宫人将碗碟收拾妥当。
本来按着父子俩往日的习惯,用完膳后往往还会一起到外边散步几圈;可如今的萧宸受不得寒,萧琰便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带着次子在殿里走几圈了。
萧宸人小步伐小,虽不像两三岁的孩子那样步伐不稳,但像这样给人牵着,步伐要想稳当,仍需得一旁牵着他的大人多多配合。萧琰身量高挑挺拔,像这般亲身带着爱儿,少不得得放缓脚步弯下腰来。可君王对此不仅半点不以为忤,还挺享受这种掌中牢牢握着爱儿小手、一低眼又可望见爱儿发旋的感觉。倒是萧宸一直挂心着托梦之事,散起步来便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却到绕至偏殿时一不小心绊了一下、被一旁时刻关注着他的萧琰及时护了住,他才下定决心似的抬起了脑袋瓜子,用一种半是严肃半是迷惘的开口道:
「父皇……宸儿方才做了一个有些奇怪的梦。」
「嗯?怎么了,是做恶梦了么?」
萧琰一直忧心当日中毒之事会给次子留下阴影,所以一听见「梦」字,便马上提起了十二分的注意来。
萧宸摇了摇头。
「不是恶梦……是梦见了一个不认识的大哥哥,说是与宸儿有缘,要代父收……收徒。」
「代父收徒?」
萧琰闻言一怔,随即微微失笑,并没有太将爱子的童言放在心上:「一般只听说『代师收徒』,这『代父收徒』倒是有些新奇。」
「宸儿也觉得有些奇怪。」
也不知是否被父皇的态度所影响,萧宸的台词虽是现编的,听来却也像模象样,直将一个六岁孩子的情态演得逼真无比──虽然这功劳有半数得归到他那张苍白却不失精致的小脸上──口称疑惑的同时还不忘配合着歪了歪头。
萧琰虽然没把什么「代父收徒」的当一回事,可看着爱子娇憨可人的模样,便也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头继续说了下去:
「那他可有说你们如何有缘、又为何要代父收徒么?」
「大哥哥说他不忍心自己父亲孤独终老,又说……又说……」
「又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