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怀中稚子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片刻踌躇后,他终还是尝试着用尽可能浅显的话语向爱儿解释起了所谓「皇嗣案」的表里两面,以及自己之所以容许高氏一系继续存在的原因。
这些秘闻,对真正的六岁幼儿来说或许是难以理解又极为冲击之事;但对萧宸而言,比起单纯的震撼,心底更为鲜明的情绪,却是恍然。
前生,没有功法相助、又是真正突遭大变的六岁孩童,他的这段日子,基本上是在时不时的发烧昏睡和持续的茫然无措中度过的。那时的萧宸不明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究竟意味着什么,却可以感觉到旁人的怜悯同情、身体怎么休息也消除不了的疲惫倦怠,和脑袋同样难以清明通畅的昏沉思绪。也因着如此,父皇对他的「交代」仅限于「下毒害他的人已经死了」;而他,也是到几年后高氏一系彻底败亡,才隐隐约约猜到了些什么。
可相比于父皇告诉他的一切,他的猜测虽与真相相去不远,却仍太过浅薄、也太过想当然耳。
他知道自己会遭人毒害、会成为高氏等人的箭靶,是因为作为元后嫡子的「尊贵」身分,和父皇赋予的无上眷宠。但他却不知道高氏一系对储位的执着,竟是父皇为了稳固江山一点一点暗示、培养出来的,以至于父皇明明掌握了足以查办高氏的罪状,却仍选择将一切暂时埋藏,只为了能让早就布下去的「饵」能发挥最大的作用,从而兵不血刃地铲除高氏、夺回镇北军。
萧宸有些说不清自己此刻是何感受。
要说心情丝毫不受影响,自然是不可能的事;但要说因此怨怪父皇,却也并不至于。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做出这样的决定,最痛苦的……其实就是父皇自身。
如今想来,他死后父皇会反应得那样激烈,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被迫亲手射杀爱儿的心痛与罪咎,更是长年来无数次「妥协」和「容忍」终于到了极限,最终忍无可忍的缘故。
而仅仅是这一点,就已足够将他心底少许的不甘与质问化为满满的不舍和心疼了。
回想起曾经的那一千多个日夜所见、所闻的一切,萧宸心下震动的同时亦已是一阵鼻酸,忍不住重新张臂勾揽住父皇颈项,用尽全副的力气紧紧拥住了身前的至亲至爱之人。
但爱儿如此反应,却多少出乎了帝王意料之外。
在萧琰的预想里,他说的这些事,宸儿不懂也就罢了;若是听得懂,少不得也会有些不平不甘甚至怨怒的情绪才是。却不想宸儿明明是这整件事里受得伤害最深,也最为无辜、最为委屈的一个,却不仅没有分毫怨怪或质问,反倒还这样……像是在安慰自己似的将他紧紧抱了住。
──这样聪慧、可人又贴心的孩子,教他如何能不怜惜、能不娇宠?
强抑着心下一瞬间几近翻腾的情绪,萧琰同样收紧了环抱着怀中爱儿的力道,脱口的嗓音微涩,问:
「宸儿……不怪父皇么?」
「自然不怪的。」
萧宸摇了摇头,语气再理所当然不过,却又微微带着一丝被回忆挑起的哽咽:
「因为父皇这样决定的时候,一定比什么都不懂的宸儿还要难过、还要痛苦……」
「宸儿……」
听着次子直白却又深刻的话语,萧琰只觉得整颗心一时既酸且软,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索性便只紧紧搂着爱儿娇小柔软的身躯,放纵自己暂时抛开一切、单单沉浸在这样温暖美好的氛围当中。
如此这般,却到环在自己颈上的小手臂因为发麻发酸而松了一松,情绪已渐平复的他才顺势调整了下动作,让爱子得以用更舒适的姿势继续偎在自个儿怀中。
「……所以父皇方才说的事,宸儿全都听懂了?」
「嗯。」
「那宸儿有什么想法么?」
「呜……」
见父皇问起,萧宸沉吟了下,那一千多个日夜里所见所闻的一切悉数于脑海中飞闪而逝,让他便知不妥,却还是忍不住鼓起面颊小声道:
「宸儿就是替父皇觉得不平。」
「喔?」
意料外的回答让萧琰微一挑眉,有些好奇地问:「为何不平?」
「那些人仗着父皇是明君、无论做什么都首先想着得顾全大局,就拿捏着以权谋私胡作非为……」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萧宸想着的不仅是行事猖狂的高氏,更是当年那些口口声声指称父皇行事偏颇、冷酷无情的「国之栋梁」──正因为他清楚父皇多年来诸般妥协忍让的原因,才越发替父皇感到不值。
只是这番感慨听在如今为君不过八载的萧琰耳里,却让他一时有些震动。
他是个理智英明的君王,所以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都会尽可能屏除个人情绪的影响,并权衡诸般应对所将导致的利弊得失……就如宸儿遭人下毒一事,他并非不想处置高氏,却因牵涉太广而不得不压下满腔怒意草草了结。因为在他看来,宸儿所承受的伤害既已无可挽回,比起为了一时之快便无视多年来的布局谋划径直朝高氏动手,用暂时的隐忍和妥协进一步消除敌人的戒心,才是更为妥当的决定。
但这样的「理智」和「英明」,是否同样可能被那些图谋不轨的人拿捏住,反而成为他们违法乱纪时的挡箭牌?
便拿宸儿这件事来说……倘若今日朝廷不曾牢牢把持着卫平军,他是否也会「为国之计」、对戍守边疆的高如松隐忍更甚?倘若宸儿真有了什么万一,他是否也会因为必须仰仗高如松的力量而不加惩处,甚至继续「为国之计」、让高氏一系拱皇三子上位以避兵祸?
想到这里,萧琰只觉整个人好似被一盆冷水当头浇下,从头到脚都泛着瑟瑟凉意。
权衡利弊得失没错、不让一时的义愤影响自己的判断也没错……可他自身以国为重一心为公,却不代表满朝文武也都能屏除私心。都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以那些朝臣的精明,一旦把握住了他「理智英明」的作风,只怕不仅贪赃枉法、连结党拥立之事都要做得有恃无恐了。
毕竟,无论是否另有所图,他「为国之计」的妥协忍让,在旁观者眼里显然都是一种对为恶者的纵容。
而如斯纵容的结果,带来的只会是心存侥幸、得寸进尺……和恣意妄为。
──直至触碰到萧琰心底那条不容逾越的界线。
例如大昭的存续,和宸儿的安危。
可若事情真发展到了那个地步,就算他不再妥协、不再容忍,也挽回不了已经造成的伤害……便如这回,假如宸儿真有了什么万一,他就是杀了再多人又有何用?
一想到那种可能性,萧琰便觉胸口一阵紧缩,终于再真切不过地意识到了自己所谓「理智英明」的做法……究竟潜藏着多么大的隐患和弊端。
望着怀里神色犹带不平,对向自己的目光却始终充满着信任、亲近和孺慕的次子,帝王心下百感交集之余,亦不由生出了一丝庆幸。
「……你不仅是朕的麟儿,更是朕的福星啊。」
「嗯?」
这突如其来的感慨让听着的萧宸微微一怔,黑白分明的丹凤眼有些不解地眨了眨:「宸儿做了什么吗?」
萧琰笑着摇了摇头。
「你没做什么、也不需要做什么──宸儿只要努力把自己照顾好,对父皇来说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宸儿知道了。」
虽不知自己方才的感慨对父皇带来了多么大的冲击和影响,可见父皇神色并无不愉,萧宸便也不再多想,转而提出了从方才听完高氏之事后就一直挂在心底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