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世宗年间、瑶州大堤兴修完成后,瑶州便偶有汛情,往往也只是临江的几个村落因暴雨而淹了点水的程度而已,规模十分有限。也正因着如此,前年萧琰下旨重修瑶州大堤时,朝中有不少人都认为是毫无必要的举动;却不想今年春天便迎来了一场百年未见的梅雨季,也让瑶州遭受了数十年未有过的重大洪灾。
因这场春汛来的时间太巧、正在帝王下旨重修瑶州大堤后,灾情传来后,朝中的意见堪称两极。有人认为正是亏得了帝王的先见之明,才使这场洪灾不至于落到无可收拾的境地;也有人声称此次春汛会造成如此严重的灾情,便是帝王听信谗言、劳民伤财的重修大堤所致。
在后者看来,什么百年不遇的大雨不过是某些人用以卸责的托词而已;如若不然,瑶州大堤稳稳当当地守了棱江数十年,怎么别的时候不决堤、偏偏在「修」了大堤后才决?分明是主持河工的前工部侍郎、现任瑶州刺史邢子瑜假修缮之名贪墨河工钱饷,又为了欺君罔上在大堤上动了土,这才使得屹立多年的瑶州大堤决了口、酿成了此次数十年未遇的春汛大灾。
邢子瑜,字怀瑾,隆兴元年进士,因长于水利而受帝王重用,是少数几个并非自潜邸时期就跟着萧琰、却靠着出色的才能迅速成为帝王心腹股肱的臣子。他出身寒门,在机缘巧合下拜了一位隐居乡野的名士为师,虽没有出口成章、七步成诗的妙才,但于水利、数算等「杂学」上却甚为精通,故直至重实务的萧琰即位、在北伐功成后于隆兴元年加开了恩科,康平年间屡试不第的邢子瑜才得以靠着一篇过分朴实的策论金榜题名、如愿踏入了官场。
依照邢子瑜这些年来调任、升迁的轨迹,朝野间但凡有点脑袋、见识的,都看得出帝王是将他当成未来的宰相培养的。虽说有沈燮珠玉在前,所擅过于偏才的邢子瑜多半与左相之位无缘;但一个寒门士子将要爬到如此高位,仍教那些在康平之乱中根基大损的世家大族不可免地生出了几分警惕跟排拒。
事实上,此次瑶州春汛之所以会闹到这种地步,也正是某些意图阻拦邢子瑜仕途之人借机生事的缘故。只可惜他们千算万算,也算不到萧宸竟会在这个时候动了出外历练的念头,让爱子心切的帝王连沈燮也一道派了出来,为己方原先十拿九稳的算计──至少在那些人眼里──平添了不少变数。
萧宸打小就是被帝王当成储君培养的,又给沈燮这个人精带着调教了许多年,便无人提点,厘清这些个筹谋算计在他也不是什么难事。故此次同沈燮南来瑶州,首要之务乃是赈灾,其次便是设法查清楚此次汛情究竟只是单纯的天灾、还是也有人祸掺杂在里头。
本来以沈燮脾性,是打算来个明查暗访、以钦差车驾作为明面上的幌子吸引众人视线,自个儿则带着太子微服潜入当地暗中调查一番的。只是此次出行前,帝王三申五令地警告二人不许冒险,又给了萧宸调动当地潜龙卫的权力,沈燮仔细想想,也觉得有精于此道的潜龙卫在、确实没必要亲身赴险,便也熄了微服私访的心思,老老实实地在大队人马护卫下来到了瑶州。
当然,以他的脾性,这月余车程既无法用微服私访打发消磨掉,与其傻傻地呆坐车中闷出蛋来、还不如好好善尽自己「太子少傅」的职司、好生教导太子一番。也因着如此,车队离京之后,沈燮每天至少有两个时辰是耗在太子车驾上的,就盼着能在抵达瑶州前将萧宸调教到足以独当一面的程度,将名义上只是「协理」的弟子拱成此次赈灾的实质主事者。
萧宸跟在沈燮身边五年余,对这位老师的性格不说瞭若指掌,也把握得八九不离十了。所以见沈燮天天针对瑶州的各种情况给自己出「功课」,敏锐如萧宸自然不会猜不到对方的打算,一时半是期待半是惶恐,既盼着自己能在赈灾之事上大展身手、又怕欠缺此类经验的自己在遇事时力有不逮。
──若非担心自己一时决策失当可能害了无数百姓的性命,他也不会在自请离京之初就做好了只是随同佐理镇场──太子的身分和随行的卫队自有其威慑力在──的准备。
可当他思量多时、还是忍不住在抵达瑶州州治所在的连宁县前将这样的忧虑委婉告知沈燮后,换来的,却只是后者毫不给面子地凉凉一瞥、和唇角略带了几分讥讽的笑意。
「人谁无过?」
沈燮淡淡道,「凡事都有个第一次,成功也好、失败也罢,若不踏出这一步,学得再多、懂得再深,也没有任何意义可言。」
「……孤只是不愿因一己之失误害苦了这些本就因洪灾而流离失所的百姓。」
萧宸脱口的音声微涩,秀若远山的双眉一如离京前紧锁难平,却不再是为了那份见不得光的悖德情思,而是为了自己身上担负的责任。
「历练」说来只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启程之初,萧宸满心想着的也更多是自己能怎么借着此事大展身手、好生做出一番令众人刮目相看的实绩……可随着车行渐近瑶州,看着那些饱受洪灾之苦的黎民百姓,原先的踌躇满志便渐渐转成了惶惑不安。
他虽已非头一遭深入民间,但单纯的体验民情、和真正肩负了无数人的生计安危仍是全然不同的两回事。萧宸本以为这些年跟着沈燮、跟着父皇,在民生政务上已有了足够的心得,所欠的仅仅是个实践的机会而已;却直至机会到来,才意识到满腹的知识和实践之间,究竟有着多么大的距离。
远在庙堂之上也好、亲临当地也罢,他的每一个决断,所影响到的都不仅仅是自己的名声前程,更是无数与那些政令息息相关的黎民百姓。
而萧宸不能、也没有办法只将这些人当成自己成功的踏脚石,只将那些人命当作奏折里用以表彰功绩的几行数字。
他没有将这些纠结、惶恐与踌躇宣之于口;但以沈燮的精明和阅历,又怎会看不出这个弟子究竟在烦恼些什么?
可说实话,看到萧宸如此苦恼,沈燮不仅没有什么「恨铁不成钢」的想法,反倒还颇有些庆幸和欣慰。
──若说他最开始不过是奉了皇命才会将萧宸带在身边悉心教导;那么几年相处下来,沈燮便已发自心底地认可了这个少年太子作为储君的潜力和地位。
太子虽从小就跟在圣人身边耳濡目染,却不论性情和行事作为,都与身为人父的帝王有着不小的差异。
萧琰性格强势、处事果决,遇事时虽也会多方评估、权衡再三,却往往是获取了所需的一应情报后便一言而决,也鲜少回过头来反复估量、质疑自己的决断正确与否……如此作风,如非萧琰本就有着极为出色的帝王之才,平素行事也颇为理智、谨慎,只怕一个不小心便会落到「乾纲独断」或「刚愎自用」的地步,甚至因一意孤行而与朝臣们生出不可弥补的分歧。
相较之下,或许是幼年因中毒而不得不困守深宫的经历,萧宸的性子便要温和隐忍许多,虽没有萧琰那样耀眼夺目、让人一瞧便生出追随之心的领袖魅力,却也相对少了几分侵略性、多了几分教人心生亲近的温煦。从小获得的殊待和宠爱不仅没让少年因此妄自尊大、骄恣自矜,反倒让他变得越发虚心而谦卑;再加上那隐藏在顺和的表象之下、择善固执的坚毅和执拗,在沈燮看来,萧宸或许没有其父扭转乾坤、亲手打下一片不世基业的魄力,却有着稳固江山治世的明君之才,父子俩在性情、作风上都可说是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也正因为熟知萧宸的性格,沈燮才知道少年此刻的踌躇,正是对自个儿的身分和责任有所觉悟的证明。今日若换作萧宇,怕是光想着甩下他出风头都来不及了,又哪会去思考、反省自己的责任和作为?
不过庆幸归庆幸、欣慰归欣慰,沈燮身为人师,眼下更加看重的,却还是如何趁着这个机会好生教导对方一番。所以他面上那种略带讥诮的神色依然,只眸光柔和了少许,淡淡道:
「那就努力避免失误不就成了?遇事多思量,在现有条件下审慎评估每一个选项的得失,并做好必要时加以善后的准备……正所谓『未料胜、先料败』,只要殿下时刻牢记着眼下的踌躇和体悟,不让那些花团锦簇、歌功颂德的吹捧迷了眼,便能避免许多贪功冒进的愚蠢决定。」
「……先生说的是。」
「──况且,殿下以为臣此来是做什么的?自然是『在必要时加以善后』、专门为你收拾烂摊子来的。」
能当着太子的面冠冕堂皇地说出这种话来,综观整个大昭朝堂,恐怕也就沈燮一人有这样的胆子了。
至少,萧宸虽心下腹诽──他身上挂的可是佐理的名头、最开始也只做了替恩师打打下手的打算──却也清楚沈燮是一心为他着想才会这么做。毕竟,若赈灾有功,以沈燮的为人,说什么也不可能抢占这份功劳;若事情有失,名义上主理此事的恩师却十有八九得担负起相应的责任。换而言之,此次赈灾,有功是他的、有过却得由沈燮一肩担着……若换成他人,只怕光想着将太子爷高高供起都来不及了,哪还会想方设法地帮他出谋划策、让他毫无后顾之忧地实践所学?
思及对方这些年的诸般教导,萧宸心下一暖,却终究没煽情地说些「先生恩重若此、教宸何以为报」的肉麻话语,只微一颔首,笑道:
「如此,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嗯,放手去做吧……臣多年心血,怎么说也不至于教出个既没胆量、又没担当的蠢货。」
说到这儿,沈燮语气一转:
「不过说实话,殿下今自请出外,着实大大出乎了臣意料之外。」
「……先生何出此言?」
「都说天家无父子,这话放到圣人和殿下身上却是实打实的例外。以殿下对圣人孺慕之深,臣原以为殿下回京之后便舍不得离开了,还想着到时该怎么说服殿下寻个合适的机会秉事离京历练一番呢……不意这回却是殿下先动了这样的念头。」
沈燮这回的话说得倒是婉转,可言下之意,说穿了仍是在探问萧宸这趟一反常态地自请出外的内情……后者虽知恩师这一问不过是出于关心和些许防患于未然的考量,可一想到那迫得他狼狈出逃的真实情由,仍不由神色微暗、隐带着几分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只是觉得不能再那么下去而已。」
萧宸轻声道,「只有千日作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与其留在京里天天为某些人的试探搅扰烦心,还不如将心思放在正事上、具体做出些实绩来。一旦孤在朝中获得了足够的支持和认可,那些人能够活动的空间也就小了,就算又生出了什么阴谋诡计,影响必也十分有限。」
这话倒也不全是托辞;但平心而论,若没有那一夜的波折,他便想做出些实绩,也不会选择离京历练这么条路子。
熟知太子脾性的沈燮当然也清楚这一点。
不过以后者的处事为人,见萧宸对此讳莫如深,自也不会不长眼地继续妄加揣测、干涉。故当下也未再追问什么,只是顺着少年的口风一个颔首、揭过了此事。
「殿下有此觉悟,委实令臣欣慰非常。」
顿了顿,「车驾明日一早便可抵达连宁县。殿下只需记得凡事有臣兜着,今晚好生歇息,莫要思虑过甚了。」
「孤明白。先生也早点安歇吧……请。」
「臣告退。」
该交代的都交代了,沈燮也不再多留,按制一礼后便离了太子车驾、回到自个儿车上休息去了。
耳听师长熟悉的足音渐远,太子车驾里、此前始终端坐着的萧宸轻轻吁了口气,有些疲惫地将身子向后靠卧进车厢里层层迭迭铺着的软垫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