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亓官似乎也感到了危险的来临,他不管不顾地挣扎了起来,忽然发现自己能出声了。他低吼着道:“青慈没有母亲,他是由他的奶奶带大的,你刚刚说什么?你们见到的究竟是什么人?”
玄龙则感到有一丝不对劲,他指着面前的老夫人问亓官:“你看不见她吗?这个老人家,你看不见吗?”
青烟散去,妇人伛偻的身躯慢慢为人所见,亓官睁大眼睛,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亓官今年四十五,姚非梦若是没有早逝,应当与他同岁。寻常人四十五岁的年纪,家中老母若在,当有七八十岁。
而若是再往上数一辈……至少也要百岁余了,不在人世。
玄龙看着这个“姚大婶”,嘶声说:“你不是姚非梦的母亲,你是他的奶奶。”
“我是他的奶奶。”老人平静地道,“小姚走的时候十六,我六十四,当时也一并跟着走了。我投河死,无常不收溺死鬼,我便游荡在人间,修成了半个罗刹,为的就是杀尽当年害我孙儿的人渣败类。”
她喃喃不知念了些什么,花珏手一松,浑身虚脱,向后倒了下去,靠在玄龙的怀里,心口那阵难以想象的疼痛也终于停止了。
花珏浑身冷汗,气息微弱地道:“怪不得……我和嘲风看见你出嫁前那段时间……我跟他说,这个地方好老,像是好……好多年以前。”
“姚非梦叫你太太……也不是杭州那边的土话叫法,太太的意思……就是奶奶。”
姚奶奶点了点头:“我们不是杭州人,我们是福州来的。我之所以敢让你判我的命,是因为我手里有前世镜——”她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青绿的小果子晃了晃,花珏想了起来,那便是姚大婶种在庭前的东西,他当时只以为是小山枳果,并未在意。
“判官笔能看到的,前世镜也能看到,我晓得你们跟不到小姚身上。”
花珏也记得判官笔的幻梦停止在姚奶奶千篇一律的日常中,突兀地戛然而止,原来那一天便是姚奶奶作为人时,迎来终结的最后一天。
——婶婶保养得好呢。是邻里话闲。
——保养什么,六七十岁的人了。老人笑叹。
便停在姚奶奶六十二岁时。
花珏断断续续地问道:“姚……姚非梦——”
姚非梦跪在一边,轻声道:“最初那三个人是我用惑术杀的。我想要抢在太太前头。”
姚奶奶苍老的声音慢慢道:“这孩子是傻,为了替我顶罪,抢着杀了三个人,后来其他人死了,也一定要跟过去吸干他们的阳气,甚至不惜直接在你们面前露面。便让你们真以为,这些孽都是小姚做下的。”
花珏犹自喘着气,勉强靠在玄龙怀中。他感觉自己脑袋中完全是一团乱麻,之前的疼痛所带来的心悸还久久没有散去。
“死后杀人……如若想转生,便要下十方地狱,受刀山火海之苦;如若不转生,便要在忘川中永日徘徊,受无尽寂寞之苦。”花珏努力地吐字,“那几个人死后,本来就要受到重罚,往后投入畜生道,你们——”
“他们难道不该杀吗?不该杀吗?”老人重重地敲打了一下手里的拐杖,声音因为愤怒变得尖利起来,“难道我孙儿就该死,被他们如此作践,他才十六岁啊……不该杀吗!我凭什么等到他们死?他们凭什么安生活到死?”
“我本以为你是个尚且有些善心的孩子,结果无非是个一般嘴脸的理中客罢了。”姚大婶从袖子里摸出了什么东西,对着花珏轻轻一吹,“众鬼说你有判官笔,生死罪罚,它自判得最清楚,如今便让我看看,这判官笔后面是何等心肠——”
玄龙在她话音刚落的一瞬间便已经扑上,狂性大发,试图拧断罗刹鬼的脖子,但花珏已经昏了过去。罗刹鬼的血引术再次催动判官笔,神力与鬼法相融合,构建出了一个与以往都不同的幻境来。
那个幻境玄龙进不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花珏的呼吸慢慢微弱下去。罗刹鬼的惑术比艳鬼要更强上百倍,只要花珏踏错一步,便有可能丧命于此。
花珏又能看见东西了,他再度望见了那个场景,飘满纸钱的江陵,以及开满了彼岸花的忘川河畔。
他看见小时候的自己跌跌撞撞向一个人奔过去,那个人面容慈祥,鬓边白发在日光下泛出柔和的色泽。
其余一切,烟消云散。
第103章 真-来生平安
他感到自己的眼泪流了下来:“……奶奶。”
他伸手擦了擦眼泪, 结果越擦越多:“奶奶, 你是真的奶奶吗?”
花奶奶怀里抱着花大宝,花大宝抬起头望了望他,甩甩尾巴。
“怎么啦, 我的乖孙儿?”花奶奶笑他, “怎么眼里又撒猫儿尿,你看大宝可比你出息, 晓得撒尿去别处。”
“哦哟哟, 怎么还在哭, 过来奶奶看一看, 是不是在外面被人欺负了,啊?”
小花珏扑在花奶奶膝头, 小声喊疼,颠三倒四地讲:“摔了,破很大一块皮, 疼。”
老人便把他抱起来, 撩起他的裤腿,用白棉布浸了药草汁,给他小心擦着伤口。
花珏听见自己耳边有个声音问:“如此有罪?痛失至亲, 投河修刹, 生夺人命十四条, 改得判得?”
“当真判得——”
如同给玄龙判命的当天一样,花珏眼中沁出两行血泪,他的神志已经全然被幻觉控制, 只以为判官笔即将审判的是自己至亲的奶奶,他握紧判官笔,一点一点地逼迫自己清醒过来,想起了片段现实中的场景。他由着自己的心绪,声嘶力竭地为那两人喊道:“不!不!不!”仿佛看见了什么恶鬼。
洁白的琢玉笔握在他手心,仿佛有千钧之重。第一次,它违抗了花珏的命令,一寸一寸地带着他的手划出看不见的痕迹:“姚氏二人,有罪,应入刀山火海。”
花珏看着空中那行看不见的字,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噬心的痛楚、扰乱他心神的幻景都在这一瞬间消失不见了。他“哇”地呕出一大口血,哭得撕心裂肺:“不,不……”
他想说的并不是这样,他本是要说这样不值,如是他花珏提早知晓此事,他也会不顾一切地为姚非梦报酬、为那无辜惨死的疯子平冤昭雪,只是不会选择这样惨烈的方式。
刀山火海,那该多痛?
“为什么要走这条路……那些坏人只要没死就能定罪,城主他们都在,那么多好人都在,我们明明可以帮你们的。”他跪地不起,最后嗓子出血,嘶哑无声。玄龙在旁小心翼翼地给他擦着泪,而后将他抱进怀里。
人们陆陆续续地赶来,花珏哭得浑身颤抖,亦没能看清是谁持了桃木剑砍向姚非梦与姚奶奶,难得显形的妖鬼在日光下很快便蒸发不见了,众人大惊,此后传说“凶犯立死即化为飞灰,是青天昭昭之理”,也这样上报了京城。
少帝回复:“阅。”
此后三月,江陵城主同京司提刑官四处奔走,查明三十年前一桩骇人听闻的旧案,案件受害人姓姚,十六岁当日为同窗数十人奸杀,抛尸荒野;凶手皆已死,死后戮尸,妻儿连坐入狱充军;另责当时将无辜者活活打死的一干村民,在世的皆入狱领罪或外放充军。
而姚氏祖孙,魂魄飘摇入海,顺着鬼门回到阴司忘川,承刀山火海之罚。
无眉道:“皇帝那个所谓一半半仙说,一半生人定,指的便是这样罢。人和鬼的结局都定下了。”
花珏却迟迟没能从这件事中缓过来,他大病一场,连烧了数月,玄龙不吃不喝,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直到他病情好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