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有点不同往日。可能罗慎远在他面前还表现得比较温和,现在他身上却有种,如刀锋凌厉的感觉,气势毫无收敛。放在扶手上的手的指骨凸出,他记得女婿还是断掌,这其实都是很适合习武的手,因为打人非常痛。但偏偏他是从文的。
魏凌不知道他为何而来,咳嗽一声问:“我那女孩儿未跟你回来?”说着就往外瞅。
女儿出嫁之后府里冷清不少,他精心给她布置的闺房也没人住了,唯有她出嫁前留给他养的那只小凤头鹦鹉热闹。怎么不热闹,小凤头整日的怪叫,烦不甚烦,魏凌简直想拍死它。
他日夜就盼宜宁回娘家看看,最好一次就住它个把月的。
罗慎远微微一叹:“这次来,正是要和您说宜宁的事。”他把宜宁被人挟持的事讲了一遍。
魏凌听了才渐渐严肃起来,手捏着扶手咬牙道:“可知道是何人?”
竟然敢劫持他的女儿!当他英国公府没人了?
“陆嘉学。”罗慎远的语气很平淡。
魏凌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陆嘉学,宁远侯爷?”他非常惊讶,怎么会是陆嘉学!
“您觉得还有第二个陆嘉学?”
魏凌摆摆手,他是没想明白,陆嘉学劫持宜宁来做什么。对于他的地位来说,宜宁没有任何的利用价值。
“那不行,我得去找他说才是。”魏凌当即就要叫下属进来。“总得问清楚是为什么,把她接回来。在他那儿传出去,别人会怎么说!”
“我告诉您这事,却是不想您轻举妄动。”罗慎远手指扣着扶手道,“对付陆嘉学,您恐怕也是素手无策。事实上,我希望您不要去找他。我这次来,是想求您另一件事。”
“平远堡战役你问我要不要战功。我当时怕被牵连,说我不要。现在——我希望岳父大人可以实现诺言。”
魏凌不知道罗慎远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是非常疑惑,甚至怀疑。这些疑惑如蚂蚁啃食着他。
罗慎远其实很不想牵涉到曾珩的事情里来,他毕竟是靠曾珩发了财,而且会暴露他的某些交友圈,这对他的官途没有好处。例如保定圈子,保定有点名声的官员或进士都靠这个圈子交流。这个保定圈很隐秘,几乎无外人知道。
陆嘉学把他逼到这个地步,没有办法了。
不然等曾应坤到陆嘉学手上,屈打成招是肯定的。
魏凌答应不会轻举妄动。
罗慎远离开了英国公府。
大慈寺这里很清净,特别是那个人住的院子,静得连鸟叫都没有。
寺庙依山傍水,钟磬声悠悠荡荡地回荡在夕阳西下的山间。院子刚扫了落叶,青石砖上干干净净的。
“你今天怎么来了。”道衍缓缓睁开眼,他的目光也很凌厉,但这种是对于他静坐的反衬。
罗慎远从旁边的香盒里拿了香,踱步进了屋子。
他给佛祖上香,天外黑沉下来,这里的天颇有些塞上胭脂凝夜紫的味道,异常的瑰丽和沉重。
道衍穿着僧袍,手腕盘着一串佛珠。他还是像个普通僧人一样,似乎没什么特别的。好像也不是那个平定福建倭寇叛乱的战神。
“觉得自己罪孽深重。”罗慎远长看着释迦牟尼金箔贴身像说。当年他在大理寺的时候,几乎每天都要来上香。因为他手上的鲜血多得数都数不清。
道衍让小童煮了茶,指炕床让他盘坐下:“师父当年在保定小住几日,就收了你为徒。他说你是天资聪颖,日后不可小觑。我却一看就觉得你麻烦,毕竟你一来师父就让仆人把我的鸡宰了给你吃了,让你补补。只是咱们周学学派,你的确是唯一入世的,我也要时刻提点你。”
罗慎远只是沉默。屋内火炉里常年有炭,要用烧水的。暖烘烘的炭和外面的狂风比起来温柔暖和。
隔扇外又开始吹起风了。
第157章
大风吹得屋外的大树不停的摆动,次日早晨就吹断了一棵树。
宜宁被陆嘉学带到他的书房侧间,他让小厮找了本字帖给她。自己到了外间处理事情。
看他这么自如,根本不在乎她拒不拒绝的样子,罗宜宁就想踢死陆嘉学。说她油盐不进,难道他又好了?这么多年都是那个臭脾气,无论别人说什么只管笑眯眯的,实则极端固执,认定就不会变。她说了不会妥协,那边绝不会改变的。
她半晌才收了怒气,把字帖扔到一边。自己铺了张澄心堂纸练字。
阳光透过竹帘照进来,外头的风吹得有些冷。罗宜宁走到窗边想关上窗,听到外面的人说话:“侯爷,曾应坤已经答应,指认罗慎远和他儿子有往来了。不过他还有条件,希望您能放过他那些学生……”
“放过?”陆嘉学冷笑一声,“派人追杀我的时候,他可干净利落得很。”
宜宁听到这里,微侧过身往外间看去。陆嘉学坐在右边最首的位置上,几个穿官服的人站在他面前,有些卑躬屈膝的味道。
宜宁的手指挑着竹帘,静静听着。
周围的陈设虽然变了,但这个屋子一如多年前。甚至是外面种的那株女贞树,枝叶丰茂。
“属下明白侯爷的意思,那立刻回去传话?”
陆嘉学又摆手:“曾应坤还以为自己是总兵,跟我谈条件。你告诉他,现在他们那些人的生死由我,让他好好掂量。”
那人方才领命退下了。
宜宁看到那人走出书房,才放下了帘子走回桌前继续练字。
不久陆嘉学挑帘进来了,问她:“在写什么?”
踱步到她旁边,看到她一手字写得凌厉漂亮,无女儿家的脂粉气。陆嘉学的笑容慢慢收起来,他记得罗宜宁是不会写字的,故给老太太的佛经还要他帮着抄。他一手拿过来,看到写的是一篇《逍遥游》。
他又不喜欢读书。书房内最多放些兵书、舆图的,没得闲书看。宜宁这是默写的。
他语带嘲讽道:“你那位状元郎三哥,倒是真心把你教得好。”
陆嘉学突然又想起什么,仔细看着宜宁的字迹,有几分熟悉感。陆嘉学顿时起了谨慎之心,他一把掐过罗宜宁的手说:“——你罗三哥娶你,他跟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罗宜宁很冷静地道:“我和他一起长大,他带我读书。”
陆嘉学笑了笑,微眯着眼睛说:“罗宜宁我告诉你,我现在放任你可以,但别让我发现你跟其他男人有眉目。否则我就不管你是不是什么小日子了,知道吗?”
罗宜宁听到忍了忍,毕竟又打不过他。她说:“我刚才听到,你跟你的下属商量曾应坤指认罗慎远的事。怎么,你们要陷害忠良吗?”
“罗慎远也算是忠良?你太看得起他了。”陆嘉学在她身边坐下来,看到她站在身边,穿了一件淡绿色菖蒲纹杭绸褙子,素白挑线裙。虽然抗拒地站得笔直,但至少还是站在他身边的。他的语气舒缓了许多,“当年我帮你抄佛经的时候,你记不记得?”
“你那个时候字迹奇丑,”他露出一丝笑容,“怕你拿出去丢了我的脸,故我帮你抄。”
“你的聘礼单子也是我亲手写的。”
陆嘉学靠在太师椅上,这个戎马一生,权势无边的男人回忆起往昔的时候,语气格外的温和,因为已经放在心里摩挲无数遍了。
“几个兄弟里我最不擅长读书,那时候为了你苦练写字,真让我练了出来。娶你的前几天,我就伏在烛火下……”他指了指烛台,“一笔一划的写,你可能永远也不知道。”
“你胡扯!”罗宜宁皱眉,不知怎的心猛地一跳,打断了他的话,“你那时候根本不认识我,怎么会是为了我。”
陆嘉学凝视她许久,嘴角微扯:“你是不是傻?如果不是我想娶你,凭你的身份,嫁一个侯府庶子也不是这么容易的。”
她前世出生的罗家的确无法跟现在的罗家比,父亲做顺德府治中,也不过是正五品的官而已。
她知道不容易……当时继母想嫁出去的是嫡妹,是她去祖母面前卖乖示软,祖母才答应了。但仔细想来,那时候祖母的确是答应得太快了,以至于继母去给她请安的时候脸色总是不好看。
“我早便见过你。”他目光放远了些,“在顺德知府的府上,你那个时候才十四岁,梳着双环髻,你和你的嫡妹嫡姐在一起。你大概是不记得了,那时候知府厨房里有个三四个月大的小狗,刚被买进来,小狗活泼啃坏了东西。被小厮打掉了牙齿,快要死了……”
他说起当年的事来。
陆嘉学想到那个穿粉色菱纹短袄的少女,映着初冬的阳光,细嫩的脸像水蜜桃般,有层细细的白绒。她看了这只小狗挨打,当时没有说什么。后来却偷偷地寻来,手里端了个青瓷小盘碟,里面倒了些羊乳。在厨房旁边草丛花圃里搜寻。
她沿着血迹,找到了躲在灌木里瑟瑟发抖,满嘴是血的小狗。她还小,盛富同情心。看得手都在抖,但是羊乳凑到小狗嘴边,它又吃不了。宜宁急得不知道如何是好。祖母不喜欢小狗,嫌它们掉毛弄得到处都是。家里的姐妹因此连只猫都不敢养。她又不受大人宠爱,没人会纵她宠溺她养这些,不敢抱回去,就拿把小瓷勺喂它。
当时他在顺德知府府上做客,看到她跪在石子路上喂小狗,静静地看了很久。
知府的儿子跟他说:“陆四,你看什么呢!”
他一个侯府庶子,在侯府里活得低调。侯夫人是个厉害的,斗得几个庶子不能冒头,他母亲原就是侯夫人的贴身丫头,生了他之后根本不敢亲近。他一个人长得跟野狗似的,小时候兄长欺辱,还要笑着讨好他。到外面却是人人尊敬,没得敢冒犯他的。摸爬滚打地活大了,如今看到她喂小狗,有种奇怪的乐趣。
“管得多!”他站起身,“我今天不去走马了,你自己去。”
知府公子喊他他也没听见,他走出去,轻手轻脚地站在罗宜宁身后,俯身跟她说:“你再喂它,它也会死的。”
宜宁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勺子就不小心碰到了小狗的嘴,小狗疼得呜了一声。
她有些怒了问:“你这人,吓人做什么!”
陆嘉学觉得自己就像引诱小孩一样,笑着逗她:“它嘴巴都烂了,你不给它包扎,再喂它也会死的。你是不是笨啊?”
陌生男子华服锦袍,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就算不是知府的公子也是贵客。但是说话太不客气,可她也开罪不起。宜宁不想理会他,抱着小狗起身,准备要换地方。
哟,还真是有点脾气的。
“你若是求我,我帮你救它。”陆嘉学悠悠地道,其实他对小狗没有什么同情心,就是想逗她。他其实比她大了三四岁的。
她犹豫了一下,停下来问他:“你送它去医馆包扎吗?”
“当然的。”陆嘉学说,“你出去不得,我却能随便出去。”
小狗卧在她怀里,可怜兮兮地垂着脑袋。刚被买来的时候它这么活泼,现在被人碰一下都吓得发抖。她看了看小狗说:“那我求你带它去医吧。”
竟然这么容易,陆嘉学失了些兴趣。伸手接过来,心想是一句话的事。等一会儿去走马的时候就扔去了医馆,留了几钱散碎银两,一时忘了这事。
直到她在门口不停地徘徊,陆嘉学跟知府公子一起喝酒才看到她。他心里咯噔一声——她的狗已经扔医馆好几天了。
他出门去,宜宁兴冲冲地上来问他:“狗好了吗?能吃东西了吗?”
陆嘉学才想起得去看看她的狗,同知府公子下去去了趟医馆。医馆又不知他的身份,说狗不吃东西,半死不活已经被扔出去了,现在应该变成狗肉汤了。陆嘉学把医馆的招牌给砸了,回来之后,罗宜宁满心期许他拿出狗来。
陆嘉学竟然觉得一丝愧疚,编谎话骗她:“它被医馆养得好好的,你要回来做什么!”
“你说得也是。”罗宜宁挺高兴的,她见不得猫猫狗狗的受苦,没事她就高兴。
她真挚地跟他说:“谢谢你,你是个好人。”
她觉得她的狗在世界上的某个地方活得好好的,那就够了。
后来知府公子却说漏了嘴,说因为送去的狗死了,陆嘉学砸了人家的招牌,人家不敢上门要赔钱。说他是个流氓。
她知道之后郁郁寡欢,陆嘉学居然看到她哭了。蹲在捡狗的地方,眼泪吧嗒吧嗒地掉。陆嘉学竟然又愧疚又心疼,他走过去跟她说:“你不要哭了,我赔你狗就是了。”
她根本没有为此而动容,不依不饶:“我不要别的狗,你说你救它的,你把我的那条狗还给我。”
陆嘉学觉得她也像小狗可怜兮兮的,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想把她抱回去好好养。
看到她掉眼泪,他把手放在她的头顶,试探地拍了拍安慰她。
她吓了一跳,抬头用看登徒子的眼光看着他,然后就躲开了。陆嘉学甚至看得一笑。
但是后来你他要回京城了,最后想去看她的时候,她早就已经离开了知府府邸,跟他们家祖母等人回顺德乡下去了。
他那时候心想等她及笄了,就去向她提亲。因为那种异样的感觉,说不出是什么感觉,麻酥酥的,很温柔。
后来说亲的时候见她竟然不认识自己,陆嘉学很惊讶。想来这小丫头大概从没有正经地抬起头,看他长得什么样子的缘故。所以就连记也记不得。
他成功地娶回来的时候,看到个端庄贤惠的妻子,他还有点惊讶。直到日渐相处,她才慢慢的放松了戒备,如猫探爪试探周围的环境一般,悄悄地就露出了本性。陆嘉学怜爱她,立刻表现得视若无睹,甚至很接受。这让她完全放松了警惕。
于是这猫不仅愿意露出自己的爪子,还愿意伏在他的膝头睡觉,甚至挠他的裤脚。因为已经认定他是无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