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口中衔着软木塞,背负弓戟,手持长矛,跨下的战马被粗麻袋包裹住四蹄,宛若一流黑色的玄水,寂静的流淌在这露色浓重的荒野之外,弥漫着森然杀机。
不知前行疾驰了多久,空中的海东青陡然敛翅下降,安然落在魏子期的肩膀上。魏子期与战宠心有灵犀,立刻明白燕贼驻扎之处已然到了。
万余将士收缰急停,站在略略凸起的山包上远远向外打量。丑时刚过,天色微微放白,万籁俱寂。只见燕贼的几万兵马就驻扎在蜿蜒的河水旁,背水扎营,四周一片沃野无遮无挡,视野极为开阔。
为首的颜钧集冷冷一笑,摆手示意魏子期率先行动。
魏子期微微颔首,右臂微震,落在肩膀上的海东青立刻扑棱着翅膀窜入空中,带领诸位将士准确无误的奔向燕贼的大营。
燕贼的大营内仍旧一片寂静,众多将士经过了几天几夜的疲惫赶路,此刻正睡的香甜。
魏子期带领诸位将士悄然摸近燕贼营盘,先行射死了大营门口负责警戒但却困的直打盹儿的两名兵卒。然后率领麾下将士长驱直入,见到帐篷便纵火焚烧,当睡梦中的兵卒猝不及防跑出营帐时,与众将士们举刀便砍,拉弓便射,一路直奔燕贼帅帐。
燕郡王庄毅被营帐外的喊杀声惊醒,立刻翻身上马,整军迎敌。只可惜仓促之间根本无法号令麾下,又有泾州刺史陈君慕并麾下大将梁楫名为整军,实则与幽州将士里应外合,拖延敷衍。只一个照面便被早有准备的幽州将士打的落花流水。燕郡王眼见大势已去,只好纠结数百亲兵仓皇逃窜,甚至连妻眷儿女都不顾了。
颜钧集、魏子期等人眼见燕贼大营一片兵荒马乱,甚至在大事落定后仍有燕贼兵卒衣衫不整,束手求饶者,不觉冷笑道:“素来听闻燕郡王治军严谨,威名远播北夷。今日一见,军、队长途跋涉之际居然允许将士宽衣而睡……看来这所谓的军纪森严,真是见面不如闻名啊!”
诸位将士闻言,哄堂大笑。唯有一名红脸将士面露不悦,抱拳皱眉道:“燕军大营之所以今夜混乱,毫无还手之力,实乃泾州刺史猜测幽州会派兵夜袭,所以我等以将士长途跋涉疲乏劳累为借口,说服燕王令将士宽衣休息,以待明日攻打幽州。为了叫燕王宽心,某更是自请带兵警戒。否则岂有尔等长驱而入,如履平地之机。”
众将士闻言,敛住笑意,面面相觑。颜钧集打量那红脸将士一番,开口问道:“尔是何人?”
那红脸将士闻言,拱手回道:“襄州梁楫。”
颜钧集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用马鞭指了指梁楫,开口笑道:“原来你就是燕贼的心腹大将。”
顿了顿,又问道:“泾州刺史何在?”
话音未落,只见一名头裹幞头,身着正红色圆领缺胯袍的中年文官匆匆而来,至面前见礼道:“下官陈君慕,见过行军总管。”
“是你猜到我等今夜会率军突袭燕营的?”颜钧集骑在马上,饶有兴致的俯身问道。
陈君慕闻言,作揖应道:“正是。”
“你倒是会猜。”颜钧集轻笑,又问道:“那我要是不来呢?”
“那燕军将士就能睡上一夜好觉。”陈君慕拱了拱手,正容说道。
诸位将士闻言一愣,旋即又大笑起来。
此刻天已大白,陈君慕看了一眼一片狼藉的燕军大营,仍有许多帐篷被火焚烧,黑烟四起,受伤的兵卒倒在地上痛苦哀嚎。其中大多是燕军的将士。而幽州大营的将士纵有负伤者,亦被同袍搀扶到一旁休息。
陈君慕唏嘘的摇了摇头,拱手说道:“诸位将军星夜奔驰,戮战一宿,着实辛苦。还是先入营整顿一番罢。”
“不必了。”颜钧集摆了摆手,吩咐麾下将领道:“把这些兵俘看好,派人严加看守燕郡王的家眷儿女,押送回幽州。等到朝廷大军一到,把他们交给朝廷。”
诸位将士轰然应喏。
颜钧集转回身来,看着面前的陈君慕和梁楫,皱眉说道:“至于你们嘛……暂且在大军之后回转幽州,等到我上书陛下后,看陛下的旨意,再做定夺。”
闻言,陈君慕与梁楫相视苦笑,只能应喏。
幽州大营的将士们在颜钧集的命令下开始整军休息,一日后押送兵俘与燕郡王的家眷儿女返回幽州。
五日之后——
朝廷大军亦如后世电视剧中的警察一般,总是在事态平稳之后才姗姗来迟。不过碍于颜钧集要谨守朝廷关于“将帅在外者无令不可擅动兵马”的例律,所以朝廷大军此番并非空手而归,还是包揽了平复泾州的扫尾活计。
镇国公魏无忌与鲁国公蒋志身负陛下敕令,王师所到之处不仅秋毫无犯,而且还听取民意惩处了不少贪赃枉法,徇私舞弊的地方官员。眼见朝廷大军每过一地,当地百姓携老扶幼,夹道欢迎,朝廷获取民心之盛。薛衍不禁暗搓搓的怀疑,颜钧集之所以在打破燕营后即可收兵回营,兴许就是料到了这一幕。
有一句话怎么说的,做人戒吃独食,看来做官亦是如此。
颜钧集能在不惑之年就身居一品高位,且受陛下信赖手握一方统兵之权,可见除了家世雄厚、勋功彪著之外,其本人长袖善舞,体察圣意的玲珑心肝亦不可小觑。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且说幽州将士挟燕兵俘虏班师回营这一日,薛衍正忙着将腌好的酸菜起缸。火头营的火长与诸位兵卒全都在旁协助。几番折腾之下,只闻见酸菜独有的酸酸臭臭的味道霸道的弥漫了整个火头营方圆一里之地,令所有路过之士不得不屏息凝气,掩面而逃。
正在众将士闹哄哄的“讨伐”薛衍的时候,陡然听闻外面有兵卒高声大喊“打胜仗了,大军回营了。”
于是在火头营四周围观的兵卒呼啦啦如鸟兽散,皆奔向营外。
薛衍也有些好奇,不过还是趁着这个空档指挥火头营兵卒将捞出缸的几颗酸菜洗净切好,然后又吩咐人将宰杀好的猪棒骨端来。他准备晚上多炖几大锅酸菜,就当是为班师的将士们庆功添菜。
然后将靠好油的油滋了捡出一个海碗,撒上些细盐,剩下的挥手招过一旁眼馋的不行的兵卒们,笑道:“这些你们吃了罢。别忘记炖酸菜的时候把靠好的荤油放进去。”
几个兵卒喜得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小郎君放心,忘不了。”
从前诸人还对薛衍喜好庖厨之事腹诽不迭,可现在却无人置喙一句。只因火头营内多了薛小郎君之后,他们不但能跟着一饱口福,还有幸学了好些菜式,连带着将士们的伙食饭也丰富许多。
薛衍端着油滋了走出火头营,一路慢步至太医孙仲禾的营帐。这位孙太医便是当日薛衍昏迷时替他诊脉的老太医。薛衍虽不知孙太医为了省药不给他开方子的琐事,但敬佩其人品博学,在其常来火头营蹭饭相熟后,也会将做好的吃食直接送到老太医的营帐。免得老太医看书忘了饭点儿。
再者随军郎中的营帐同火头营的距离也不近。老太医毕竟年迈,能少折腾些还是少折腾的好。
只是今日送吃食这一路上,薛衍眼见诸位将士虽欣喜于大军得盛,却难掩忧思悲切之色,不觉好奇。
难道打了胜仗还不好么?
这个疑问,在随后见到孙太医时得到了解答。
“你随我来。”面色沉重的孙太医一面捋须,一面吩咐药童将藤箧背好,带着营帐内几位郎中一路逶迤行至一处营帐前。
刚刚走近这座营帐,薛衍便隐隐闻得阵阵哀嚎之声。及至掀帘而入,入眼所见这一切更如人间炼狱一般。
伤兵,整座营帐内到处都是伤兵。有烧伤,有砍伤,甚至有坠马跌伤或被人马踩踏受伤者,全都躺在矮榻上哀嚎不绝,翻滚不休。
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铁锈味和一股子腐败的气味,伤兵们的伤口被葛布包裹着,隐隐透出鲜血和伤药的痕迹,看起来越发脏兮兮的。
孙太医看着薛衍一脸震惊的模样,唏嘘摇头,“这座帐篷内的兵卒伤情且还不算严重,只需按时服药敷药,泰半皆可痊愈。旁边帐篷内更有肠穿肚烂、断腿断臂者,纵然一条命能救的回来,今后还有甚么出路,不过是卸甲返乡,枯坐等死罢了。”
至于熬不过的,也就是这三五日间。
朝廷征战多年,伤亡甚重。然这种伤亡有多少是将士真正战死沙场的?不过是战事过后,伤痛不能及时医治,乃至伤口恶化感染而死者,竟然达到了战亡伤残者的三分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