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衍也笑眯眯说道:“不值几个钱,唯有这份新意还是好的。”
镇国公只觉得收了这份礼物,当真是里子面子都有了,因而十分得意。不免向堂上众人显示一下自己的“魏公手札”。
对于读书人来说,著书立传实乃除入朝为官,光耀门楣之外,最吸引人的事情。镇国公的炫耀一开始还能引来众人的捧场,可是炫耀的时间长了,难免有人心里冒酸水,开始想法设法的扫镇国公的兴头。
比如鲁国公蒋志就粗声粗气的向卫国公薛绩挑拨离间道:“……你们瞧瞧魏书生的轻狂样儿,不就是一本破书嘛,就值得他兴成这样。本来这狗仗尾巴尖儿的日子,我不好多说。只是不服气——别人也还罢了,薛家小子,卫国公可是你的亲老子,你怎么不给你老子出本书啊?”
镇国公看着鲁国公将士酸的几乎都要突破天际的吃醋样儿,忍不住哈哈笑道:“老蒋,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卫国公征战沙场多少年,用兵如神,岂能上你的当。我知道你是羡慕我有这么个好子侄,莫若你现在好生求我,倘若来日我再著书立说,不忘写你一笔就是了。”
鲁国公蒋志听了这话,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摆了摆手大蒲扇似的巴掌道:“我还用得着求你,等明儿闲了,我自己也写本书,叫衍儿用他那个甚么刻印了几万本散人。”
镇国公便故意气蒋志道:“你能著书立说?不知你认得几个大字,竟发下这等宏愿。当真叫我等仰慕。”
鲁国公蒋志听了这话,把统领似的眼睛一瞪,看向魏无忌恶狠狠的说道:“怎么,俺老蒋不识得几个字,难道就不能写书了?旁的不说,俺老蒋琢磨琢磨写本兵书当做家传之宝,还是使得的。”
听了蒋志这话,不独镇国公,就连堂内其他人也都哄堂而笑。
蒋志见状,颇不服气的扬声道:“怎么了?都不信我?不信拉倒,我明儿写出来了。再给你们瞧瞧。”
说罢,又拉着卫国公薛绩道:“有道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既然你儿子这般能耐,薛公也当著书立传,如此方不辜负一世清明……”
卫国公闻听蒋志这一番话,当即摆手苦笑。因说道:“好端端的,怎么又扯到我头上来了。”
说罢,又指着薛衍笑道:“都是你闹的。”
薛衍嘿嘿一笑。众位宾客虽心下艳羡嫉妒有之,不过也都是玩笑而已,此刻倒是并未放在心上。
谁曾料到镇国公生辰过后,那鲁国公蒋志家去以后,果然憋了一本所谓的《蒋家兵书》出来,又拿着原稿寻到薛衍面前,逼着薛衍用活字印刷术刻印了一千份出来,赠与诸位亲朋好友,乃至同僚下属。
薛衍无法,只得应了鲁国公的请求,将这份《蒋家兵书》送到工部,用活字印刷术刻印了,再交与鲁国公。原本以为这样就能打发了蒋志换个清静。岂料蒋志的这份兵书非但没能为他换来安静日子,反而成为接下来麻烦开头的导火索——
上回且说到著书立传,对于文人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荣耀。当初薛衍以《魏公手扎》为贺礼,庆祝镇国公生辰,诸位大臣看在眼中,虽然艳羡,却还没想到什么。此后见鲁国公蒋志这么个不通文墨的粗人都能舔着脸写本《蒋家兵书》。众人都有些坐不住了。但是碍于颜面,又不好亲自出头说要著书立传什么的。
于是便明示暗示的,早有各家子弟拿了长辈们年轻时候写过的诗词文章来,请薛衍帮忙撰写成集。伺候更有各家官宦的心腹属下拿了上峰的手稿过来央求薛衍,以期讨好上峰……
当然了,碍于薛衍的身份,能够求到他跟前儿的自然也都是公侯之家,朝廷的中流砥柱。换句话说,这些人求到头上,可是不好推辞的。
薛衍无法,总不能推了这个留那个。既然不好厚此薄彼,只能一股脑的接了下来。
还好薛衍这会子的心态好——反正受苦受累加班加点的是工部官员,他只不过是做个中人,就能得此空人情。也是好的。
直到最后,连永安帝和太上皇也坐不住了。纷纷召薛衍入宫,吞吞吐吐的提及了自己也有著书立传的意思,甚至拉了卫国公作陪。就连魏皇后也都扭扭尼恩的表达了自己想要写一本《女则》教化大褚闺阁女子的心愿,而平阳长公主也跃跃欲试的想要撰写一本《女子兵法》时,薛衍这才傻眼了。
不过转过念来薛衍又想明白了,不觉开口问道:“陛下与皇后娘娘想要著书立说,自然是极好的。不过为什么要找我?”
永安帝与魏皇后相视一笑,因说道:“自然是想衍儿帮忙——”
说到这里,这两位帝国最尊贵的夫妻也醒过味来了。是啊,为什么要找薛衍,写完了直接叫工部刻印出来不就完了么?干什么要找到薛衍头上呢?
永安帝与魏皇后面面相觑,最终只得把原因推到“思维定式”上。
当然,这会子的大褚还没有“思维定式”这么个词儿,因而永安帝和魏皇后只能感慨自己也“人云亦云”了一把。
不过这个时候的薛衍却顾不上帝后的这一番感慨了。他正焦头烂额的应对自打从太极宫迁宫别居后,日子便愈发清闲,人也愈发想一出是一出的太上皇。
因为太上皇将薛衍召入兴庆宫,直说他也想著一本书,而且想著一本古往今来,从来没有人写过的一本书。只是暂且还没想到该写什么,所以命薛衍这个“鬼滑头”给出几个好主意来。
薛衍想都没想,直接便道:“那便出一本太上皇的自传罢。”
太上皇也想都没想,直接否道:“盖棺定论,自有史家凭说。我懒得自吹自擂。”
薛衍:“……”
然后又道:“太上皇自晋阳起兵,一路直捣黄龙入长安。必定熟知天下各州的风景。不如写一本堪舆志罢?”
太上皇又摇头,笑眯眯道:“我老了,年轻时候经历的那些,都记不住了。何况当初形势那样紧迫,我保命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心思观风望景的。”
面对薛衍不以为然的小模样,太上皇又唏嘘长叹道:“何况当年大郎四郎他们都在,我一想到他们……”
薛衍闻言,立即败退。忙说道:“那就再换别的罢。”
好不容易叫太上皇与陛下冰释前嫌。倘若执意叫太上皇写《回忆录》,再勾起太上皇的伤心往事来,真要出了什么差错薛衍可担负不了这个责任。
太上皇眼见薛衍如此说,登时笑眯眯的接口道:“那就劳烦衍儿想法子罢。我老了,实在没什么新意儿了。”
薛衍:“……”
背负着太上皇给的重任,薛衍出宫回至卫国公府。只见平日里都在内堂等他闲话儿的卫国公和平阳长公主都泡在内书房里,认认真真的查阅资料,撰写文章。
薛衍不觉纳闷了,怎么一夕间,所有人都跟疯了似的。不过是一本书而已。
不过当着卫国公和平阳长公主的面儿,薛衍倒是没提这个话茬,只说了太上皇召他入宫的事儿,然后走上案前,拿起薛绩写的几页字看了看,因笑道:“阿耶写的都是什么,我竟看不懂。”
卫国公闻言,因笑道:“亏你还在国子监念了那么长时间的书,连兵书都不认得。”
薛衍便笑道:“不知者不罪嘛。况且阿耶写兵书,就该以简明扼要,由浅入深为要。怎么写的云山雾绕的。要知道大褚的军户能有多少读书识字的。阿耶写的这么高深,连我都看不懂,何况那些军户。”
平阳长公主在一旁听到了,不觉笑道:“傻孩子,你阿耶写兵书,当然不是给那些个目不识丁的军户看的。”
薛衍闻言,更是撇嘴,不赞同的摇了摇头。
卫国公见状,便笑问道:“你有甚么想说的,不妨说来听听。“薛衍便笑道:“自古以来,名将撰写兵法,都喜欢言简意赅。所以到了后人学习兵法时,总会觉得高深晦涩,难以明白。我却觉得,既然是写兵书,那就不该说那些空话大道理,而是应该多举实例,多用详实的数据以佐证。否则便容易出现赵拓那种纸上谈兵的。又如那些从来不上战场的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就算他们熟读兵书,真正到了战场上,也未必能比得上一个从沙场上活下来的老兵油子知道的多。所以这些兵书合该叫那些军户也读一读。这样一来,他们便能‘理论联系实战’,兴许来日也能成将军呢。”
这话虽浅显,意思却是有的。平阳长公主闻言,不觉笑道:“你的想法倒是好的。不过军户向来贫寒,怎么可能读得起书。别说是军户了,现如今大褚立国十多年,两代陛下励精图治,年景比起前朝也算是好的。真正能读得起书的又有多少?你这话也太强人所难。”
薛衍便笑道:“倘若真有意,又能有多难?比如朝中如今有国子监,各府州也都府学、州学、县学,甚至还有各家的家塾等,这些都是学习儒家经典的。那么必须为什么就不能成立军学?叫有习武天赋的人考进去读书,学成之后为国杀敌,也可以叫那些在军中立国功的将士们入学读书,一是识字,二是熟读兵法。岂不是两全其美?”
卫国公与平阳长公主闻言一愣。薛衍不过是信口一说,因又道:“还可以请那些历经沙场的将军们入军学教书,也免得那些叔伯们成日念叨着后继无人,又恐来日兵法失传,家族落寞。陛下也可以多见见军中的基层将领们。正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现如今大褚朝乃是兵知将,将知兵。此乃因国力昌盛,外敌卧虎榻之侧。倘若有一日外敌尽退——”
薛衍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因为下面要说的便涉及到皇权与军权了。大褚施行府兵制,因而掌控兵权的将军刺史们权柄甚大,薛衍可不想一句无心之举,惹得许多人嫌疑。
不过聪慧如卫国公及平阳长公主者,自然可以从薛衍的只言片语中窥其真意。夫妻两面面相觑,看着就跟猫咬了舌头似的闭口不言的薛衍,不动声色地笑问道:“外敌尽退后,又能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