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前方轿辇终于落地,顾不得那管家一脸不满,常嘉熙自轿中跑出将弟弟扶起,不同于常嘉赐眼睛肿如核桃声音嘶哑,常嘉熙神情坚韧,只双目有些泪光。
她咬牙对着向自己哭诉挽留的弟弟一字一句道:“嘉赐!事已至此,早就没有回头路,你若真心疼姐姐,你便要争气,要好好活着好不好?!别让我对爹娘失信。”
常嘉赐泪眼模糊的看着面前最重要的人,抽噎良久终于用力的点了点头。
“我一定争气!姐姐,我好好活着,你也好好的……”
我们都要好好的……
望着那遥遥远去的小轿,常嘉赐的心里反反复复地呢喃着这一句话,然后慢慢爬起了身。
他没有回府,而是摇摇晃晃地顺着大街向前走去,走啊走啊,走出了城,走上了山,又手脚并用地攀了半天,好不容易站上了那半高不高的陡坡上,一动不动地眺望起远方。常嘉赐等到星辰满幕,等到月上中天,那长长的小道尽头终于驰来了一匹快马,一人伏于马背,一身白衣在风中飘飘烈烈。
常嘉赐未出声,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那道身影自眼前而过,他等了几个时辰,却不过只能看那人匆匆一眼。但常嘉赐没有后悔,他只想将这一切都牢牢地记在心里,万一累月长年难以相见,至少自己除了那点滴回忆,还多了这一道背影聊以慰藉。
眼瞧着那白影即将远去,马上之人却仿似察觉到什么一般忽然急拽缰绳,马匹一声长嘶,缓下了速度。
常嘉赐只见对方转过头来,一眼便望向了自己隐没的草丛间,下一刻,一道清越的男声用力吼道。
“——我会回来的——你等我——嘉赐!!”
连棠那一唤用了十成十的力,字字句句若利剑一般向此地劈来,可惜山坳回风喧嚣,那话语行到半途却就被漫天漫地的大风吹得哗哗飘散了,只余下一些些漏进了常嘉赐的耳中。
然这一些于孑然无依的他来说也是够了。
常嘉赐紧紧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哭出声,直到再看不见那白影了,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拿下自己的手,低低地应上一句。
“我等你……连棠,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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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溪虽不过只是一个小厮,但在东青鹤身边日久,这次又在门中被人暗害,自然颇受眷注。东青鹤亲自挑了一个日子为他下葬,门内几位长老为表关怀也都去了,长老去了,弟子们能不去么,于是拉拉杂杂倒搞得跟门派什么大日子似的了。
作为门主的亲徒,常嘉赐自然也到场了,相较于片石居内的青字辈小厮个个涕泪纵横,他没哭也摆不出太痛苦的模样,于是只得给自己寻了个不太起眼的角落待着,免得被人诟病。
因着青溪死因蹊跷,此刻也有不少人在暗暗猜测来龙去脉,当然更多的人是将矛头指向最有可能的凶手——那位好心被门主收留养伤却又不告而别人间蒸发的前孽徒沈苑休,各种激烈愤慨的言辞纷纷砸向他,让嘉赐十分确信若沈苑休真出现在此地定会立时被八方手刃,死无全尸。
“像他这般的歹人,真不知当年如何入得门主法眼,定是使了什么装腔作势的手段,才得以蒙混过关。”
“只怪门主心慈仁善,最看不得可怜人。”
“可是这装可怜也是要一套,不然岂非人人都能当门主的徒儿?”
“的确,至少这么些年,成功的不过两个。”
嘉赐听了一圈,发现这话最为刺耳,指桑骂槐一石多鸟,不由微微撇头去看,果然对上两张相熟的脸,不是那蘼芜长老和她的好徒儿缃苔又是谁?
二人说得倒是窃窃,两边声讨着众,那些话本该十分不易察觉,不过架不住嘉赐耳聪目明,他眼咕噜一转,侧身向那处靠了靠,果然将对话听得更清晰了。
缃苔好奇地问蘼芜:“师父,若说那凡人凄惨被门主怜悯还有目共睹,但这沈苑休的可怜之处……门中人却为何常常避而不谈?”
“自然要避而不谈,不然这丑事怕要人人皆知。”蘼芜道。
“什么丑事?”
什么丑事?
缃苔和嘉赐一道在嘴里和心里各自问了出来。
蘼芜沉默了下,似在犹豫,片刻见两边人都注意着前方青溪的棺椁,且这沈苑休已是再次闯下弥天大祸,早成了青鹤门的罪人,该是不必再瞒,于是蘼芜压低声音道:“鱼目混珠者即便真锦衣加身却终究改不了卑贱的身份,到得今日地步本就是原形毕露而已。”
“什么卑贱的身份?”缃苔不懂,“他不是灵修出身吗?难道……也是个凡人?亦或是妖精?”
蘼芜哼笑,满是鄙夷:“什么灵修出身?不过是偏偏外人罢了。和他比起来,凡人妖精都算好的。”
连畜生都算好的,还有什么更差的?!
缃苔和嘉赐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处。
“魔……”后一个字缃苔还未来得及说出口就被蘼芜打断了。
“仔细你的嘴!”蘼芜骂她。
不过该晓得的有心人已是明了了。
缃苔口气震惊:“怎、怎的会这样?他爹娘都是那样?那为何沈苑休会来到青鹤门……”
“还不是秋暮望亲自捡回来的,说是沈苑休的父母都被人给杀了,不过几岁的小娃儿实在孤苦可怜,于是自个儿照顾还不够,最后还搭上了门主。”
“这般说来,秋长老对他真可谓仁至义尽。”缃苔感叹。
嘉赐听着脑中不由想到那个拒人千里面容如冰的高大男人,那般的漠然冷冽的气度,仿佛天塌地陷亦色不变,他也会对一个人这般温柔吗?
正觉不可思议那头又听蘼芜不屑一顾道:“仁至义尽又如何,到头来不一样被忘本负义狼心狗肺。”
这个事儿当时已入门的缃苔倒是知晓了,重新忆起也有些唏嘘:“没想到沈苑休竟会忽然对秋长老下手,他拖着人从水部出来的时候,我亲眼看着他刺得后两剑,加上之前的那一剑,一共三剑,剑剑穿肠破肚,沈苑休是真下得去手……”
这话说得常嘉赐也有些意外,不禁向前方望去,找了一圈后,见秋暮望同样站在棺椁的角落,眉目一如往昔仿若三尺寒冰,除此之外又好似比平日多了些什么,深暗的,沉重的,像封了千年的冷潭,面上一片死水,内里漩涡暗涌,就要满溢。
“也亏得秋暮望命大,被这厮刺了又劫走,失踪百日竟还能自个儿活着回来。”蘼芜又道。
“不错,不过我要是秋长老,再见这背信弃义之徒定要将他碎尸万段,可是秋长老竟然放任他又一回跑了。”缃苔讶然。
“你看看沈苑休那日被徐风派送回来的时候,谁都以为他命不久矣吧,所以我说惯会装可怜之人最是可恨。”蘼芜将话头又带了回来,“只盼这回门主能认清这些小人伎俩,不再轻信,让那些伪装欺瞒怀有异心之徒,一个不留!”
蘼芜和缃苔二人边说,常嘉赐边觉自她们那儿射来了两道怨怼的视线钉在自己的背上。
他正打算闪身躲远点,避开这无端波及时,忽听那头传来一声轻唤。
“——嘉赐。”
常嘉赐连忙抬头:“哎,师、师父,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