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那小厮战战兢兢地告退,东青鹤挥袖招来浮云,慢慢登了上去,几番飘转回到了片石居。
果然一进居内远远就听见青琅小声地询问:“……嘉赐,你没事吧?要不要去日部找金长老看看?”
“没什么,许是这两日练功,又在辰部帮衬累到了而已……”常嘉赐的嗓音也跟着响起,比往日听来的确浮软了许多。
“练了青鹤门的口诀还那么容易累到?你也太虚了。”青琅奇怪。
“我自知修为低微,远难当大任,所以才需得我师父多多照拂,常伴左右。”常嘉赐抬眼对上那道缓缓走来的身影,悠悠笑着说。
东青鹤看着那个坐在石凳上的少年,他仍是穿着素色的粗布衣裳,眉眼依稀可见昳丽的轮廓,只可惜一张脸庞黝黑又青涩,唇色倒是染了几分憔悴的苍白,让人望之只觉得憨厚可怜,与容色出挑毫无干系。可若又真真细查,却能隐约窥伺到一丝柔艳之色,不过转瞬即逝,仿若错觉。
东青鹤一边打量一边已走到了那少年面前,常嘉赐要起身,被他一把搭上了肩膀,又将人一点点压回了凳子上。
“你脸色不好,自该多多休息。”东青鹤俯视着眼前人清澈的瞳仁说。
常嘉赐回以怯怯的笑:“我擅离居中两日已是不该,哪里再敢怠惰。”
“修炼和别的事一样,是成是败皆需得量力而为,若勉强为之……只怕到头来得不偿失。”东青鹤幽幽告诫。
常嘉赐虚心的颔首:“师父教训的是,只不过我本就命贱身微,万事只得做过才知可与不可,哪容得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大不了怎么来的便也怎么去而已——”
话说一半却觉肩膀一痛,原来是东青鹤方才搭在其上的手并未拿下,此刻随着常嘉赐话出东青鹤的掌心也慢慢合拢,捏得常嘉赐变了一张脸色。
而一边青琅则觉出二人气氛有异,却又一时不知哪里不对,只得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却被东青鹤抬手挥退了。
眼见常嘉赐的脸又白了两分,东青鹤终于放下了手,他问:“你想如何?”
常嘉赐的背脊依然倔强地挺着,嘴角抬了抬才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容,毫不退缩地说:“师父,我听说了那事,我到门内也算日久,我想出去见识见识。”
东青鹤看着坐在那里的单薄少年,宽大的外袍随风震荡,仿佛瘦得要被吹散了一般。
“不行。”东青鹤冷冷的回说。
常嘉赐想是猜到他有此一答,不急不缓地继续道:“师父在担忧什么?怕我被那凶兽害了?还是怕我随他一道一去不回了?您担心在门外看不住我,难道就不担心您不在时,门内也无人能看得住我么?亦或是您要给我再上两道禁制符?还是牵丝锁?还是直接关到后山,拿了缚妖链绑起来,会更安心些吧。”
仍旧那张纯稚温软的脸,此刻说得却是刻薄乖张的话,听得东青鹤剑眉紧紧锁了起来。
见对方仍是不言语,常嘉赐忽然站起,他眼下身高不过到东青鹤的肩膀处,仰着脖子的姿态莫名让那少年面容看着特别真挚殷切。
“师父……”常嘉赐轻轻的唤道,“我明白那东西凶悍难缠不好对付,可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更该亲眼去看看,更该亲手将那带来几百年苦难的祸害了断,以免它重蹈覆辙,厄难更多世人,不然……我真的不甘心,不甘心……”
常嘉赐重复了两遍,东青鹤因而自他的眼中窥到满满的晦色,像恨,也像不容动摇的坚毅。
察觉到东青鹤的犹豫,常嘉赐深吸一口气,终于再进一步,使出了杀手锏。
“我知师父心有所惑,而当下情势焦急,无暇多言,若师父能带上我,您想知道什么,无论是现在的,还是过去的,徒儿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这一句话果然翻覆了东青鹤的思绪,他低下头直直盯视着眼前的少年,良久紧绷的肩背松缓了下来。
“好……”
一个字当即换来了常嘉赐的甜笑,笑得云破天开,笑得天上的星辰都亮了几分。
只不过下一刻东青鹤的一句话又让他的笑容凝结在了唇边。
“青琅,”东青鹤向一旁低唤,“破戈长老已经查明天罗地网真正的归处,乃属九凝宫先辈师祖,此去鲜鱼山该是能遇上花宫主,你将那双刀也带上,我们到时一并物归原主……”
东青鹤一边说一边如曾时一样抬手轻轻的在常嘉赐的头上揉了揉,没有管掌下人一张青白的小脸一瞬沉黑如锅底。
第四十六章
九百年前, 混沌巨兽现于鲜鱼山, 一时山摇地动风云变色,千万生灵形消魂断四散奔逃, 九凝宫当时的少宫主也险遭其毒手, 亏得青鹤门门主东青鹤将混沌引入幽冥地府囚困驱杀, 才保得少宫主一命和鲜鱼山安宁。
只是混沌兽命格极其坚稳,若非将其挫骨扬灰, 它只需一缕轻魂便可还原复生, 当日东青鹤未来得及将其彻底了断就已被迫遁出阴司之地,未免混沌巨兽去而复返, 以禄山阁为首的几大门派便在鲜鱼山、小屏山和大屏山的山坳处, 那个有着幽冥罅隙, 名为孤山的地方,筑起了足矣将此地都牢牢防御的结界,自那时起,除了低阶妖兽外, 像是梼杌、饕餮、九婴、魍魉等等的高阶妖兽擅入此地皆死路一条。
孤山结界十年一修补, 而无泱道长和青鹤门门主等皆是仁善之辈, 每回便顺道由长老对那些被凶兽所害还有自己也死于此处的凶兽进行超度,化去漫山遍野的戾气,以保其他小生灵得以安稳度日,故而这十年一行的修补和法事又名“孤山祭”。
谁知孤山祭至此已行过快百余次,眼瞧着离今年再行也不过几个月,筑了这么多年的结界却忽然破了。
东青鹤于是隔日一大早就带着门内几位长老和弟子们赶往了那处。
禄山阁离那里最近, 为方便行事,每十年无泱道长皆会腾出阁内一隅接待四方来客。即便如今青鹤门在修真界中已威名赫赫,但禄山阁多代传承,底蕴深重,修真界中无论谁来,见了阁主真人也得老老实实道一声尊称,放肆不得。
说来东青鹤和禄山阁也是颇有渊源,他的师父长灯真人就是上一代的阁主,所以一行青鹤门子弟隔着老远就弃了浮云和坐骑,步行入阁,见了候在门边的真人便恭恭谨谨地行了个大礼。
无泱真人像极了凡间戏本中的修仙之人,白衣白发慈眉善目,一一让弟子们起身后又笑着推却了向他拱手的东青鹤,缓声道:“东门主不用多礼了,我们里头说话吧。”
而在无泱真人身边还站了一位身高腿长的男子,相较于禄山阁内众人的素色道袍,对方一身绛紫华服,头戴同色琉璃冠,带着玉扳指的手中还拿了一把折扇轻轻摇着,与一旁破戈的浅白纸扇不同,此人的扇子乃是缎面玉骨,上头还用金线修了几株水仙,在艳阳之下一扑一闪烁,整个人都有种熠熠生光之感,要在人间便是个活脱脱的土财主。
此人便是人送“铁公鸡”外号的天仕楼楼主吴璋。
吴璋见了东青鹤呲牙一笑,没骨头似的抬手揽着他一道随着无泱真人往里走。
“你那相好上回来楼里了,说是找我要看天相湖里头的陈年旧事,你可知道?”吴璋眯起眼道。
东青鹤猜到这口无遮拦的人在说谁,于是微一侧身就让那懒散的家伙搭了个空:“我和花宫主无甚干系,莫要胡说。”
吴璋啧了一声,满脸不甘:“你早说呢,我就是看在你份上才收了她一样好东西就放人的,太亏了!”
“你去年来片石居同我下棋的时候这个话就说过了,”东青鹤毫不留情地戳穿对方,这位好友明明是自个儿贪图人家的好东西,还要拿他做由头。
“是吗?”吴璋装傻,又回头看了眼东青鹤的身后,笑问,“听说你又收了个小徒弟?看着不错。”
东青鹤有些意外:“何以看着不错?”
吴璋道:“比上一个机灵。”
东青鹤一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