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少年为敌国探子,青年是王朝将领,在一次败仗中将军觉出军内有异,便派人一番彻查,最后将罪魁祸首揪出,因这内贼牵连折损不少兵士,将军为此十分气怒,派人将这奸佞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诸如此类的悲剧一个一个彷如走马灯灯般闪现在东青鹤的眼前,也许一开始东青鹤还会企图自故事里寻出些蹊跷因果,还会为那少年可惜愤怒,为那青年叹慰悲伤,可越是看到后头那一波波的冲击和起伏越是让他难以反应,他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表情凝重地望着那两人一轮一轮的纠缠倾轧,望着他们一回一回延续着断也断不了的孽缘恩仇,每一个故事都像一场定了角儿的折子戏,好人便是好人,坏人便是坏人,那些春夏秋冬那些日月星辰在那里头都不重要,故事里的人只为了苦而苦,为了死而死,仿佛穷其一生,只为走完这一段又一段的悲剧,然后待幕落再赶下一场悲凉的戏,麻木而仓惶。
终于来到了第八个故事,这一世的少年和青年的身份不再天差地别,他们分别是前街与后街两个道观的道士,后街的道观比前街还要破落不少,但青年在里头倒是颇为悠游,一如之前那般才清志高温良恭谦,而少年这回也算伶俐乖巧剔透玲珑,两人偶尔还能得见,虽算不得至交道友,不过街上遇到了也会拱个手,没了之前的剑拔弩张不死不休。
一片祥和下东青鹤却放不得心,不会真以为这阵中人是想让自己来观一场历经曲折到最后和和美美的圆满戏。
果然,没多时那翻转的情节便又一次出现,原来那前街的道观里都是假道士,他们以身份为饵对百姓坑蒙拐骗谋取暴利,有两个道士还故意布下招妖的符阵,装神弄鬼,让百姓误信后再假意收妖,结果真引来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害得不少无辜之人惹祸染病家宅不宁,其中一个就是那看似乖巧的少年。
假道士为恶,自然要真道士出马,后街的道观派了他们的大师兄先去降妖再将那些西贝货捉拿。
看着那个来同观主道别的青年道士,东青鹤忽然对这场戏和即将到来的又一次悲剧起了浓浓的厌倦之心。
翻来覆去迭见杂出,戏中人仿佛死得没有尽头,而他这个旁观者也看得没完没了一样。东青鹤明白了,任这故事怎般变化,无非就是一样的戏本,善于伪装、本性极恶、偏执暴戾且毫无悔意的少年和大仁大义、位高权重、心怀慈忍的青年,他们之间青梅竹马也好,对门不识也罢,到都来都是一个你死我活阴错阳差的结局,若这布阵之人想让自己清楚这个道理,那么这个人他无疑是成功了。
意识到自己的心在下沉,东青鹤猛然拉回神思,他的确是清楚了这阵内故事的走势,可那只是阵中的故事,自己不该轻信,也不该拿他去相较现实中的人,自己是自己,嘉赐也是常嘉赐,那些个莫名其妙的故事是真是假远轮不到当下来定论,最重要的是,东青鹤若是动摇了,那才是真的上了布阵之人的当。
不远处的青年道士对观主磕了个头起身告别,眼见着他即将踏上那光明大义之路,东青鹤却打算转身自这个故事中离开了,他对结局已无兴趣,这种浓浓的厌弃中还夹杂着几分他自己也不愿承认的恐惧,他真的害怕再次看到那张脸被“自己”所杀死,还有死前那一遍遍展现的不甘于绝望。
然而这时忽然响起了一道低缓的声音却一下子让东青鹤的步伐顿在了原地。
第一个故事中妘姒长老的出现曾让东青鹤十分不解,但之后那个少年和青年身边便再也没有熟识的人,又让他放下了一点戒心,却没想到到现在竟又出现了。若换作任何一个对象出现在这里,东青鹤还能释然一笑,可这个人不止对东青鹤重要,且真正见过他的还并不多,为何这布阵之人又会知道?
东青鹤转过头盯向那坐在上方的观主,清癯修长的一道背影,稳如磐石,劲如青松。
观主轻轻地对那出门捉拿恶贼的弟子说了句:“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
青年道士抬头:“师傅想让我放他们一马?”
观主转过身:“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他们若是善者自有天道护佑,他们若非善者,天道也会给一个了结,而我们,只需遵循本心。”
青年道士不知有没有明白师傅的这番话,他只是拧起眉站在那里良久,最后才拱了拱手,说了句“那便让天意来决定他该不该死吧”,说罢,返身离去。
弟子走后,东青鹤不像之前那般随着青年道士身后去了,他也没像他自己所打算的那样,寻法子脱出这个故事,他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的看着那位观主。
从第一个故事中的“常嘉赐”见到过东青鹤外,我们的东门主便一直像个游离在世界之外的游魂一般,进不得也退不得。正在他思忖着从观主身上悟出些什么时,那个观主忽然一侧头,直直朝着东青鹤所在的方向看了过来。
观主看得到自己?!
东青鹤一怔,对上了一双清明悠远的眼,他唇瓣一动,低低唤了一声。
“师父……”
眼前之人的相貌不是别人,正是那曾与东青鹤有过两年师徒情谊的禄山阁前阁主——长灯真人。
真人默默回视着东青鹤,眼内无波无澜,但东青鹤明白,对方是识得自己的。
“师父……”他又唤了一句,向前走了两步,“弟子被久困于此,我本以为这一切皆虚幻,可如今,我已是分不清真假了。”
长灯真人慢慢道:“幻境无所谓真假,可你若信了,那便是真的。”
东青鹤点头:“我信您是真的,所以您的确是我师父。”就像初识的一瞬间,自己把那个“常嘉赐”也当成真的了,所以对方能看到自己,后来自己清醒了,便谁也看不到他了。这会否也是这布阵之人的意思?想让自己彻底混沌在这幻境里,难以脱身?
长灯真人淡笑。
可是为何那个“常嘉赐”无法左右自己的故事,东青鹤也无法,而长灯真人却可以跳脱出来同自己说话?
真人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般,说道:“青鹤,我是局外人,你和他们却都是局内人。”
自己也是局内人?
“难道这幻境真如同命数一般,改不得?那我要如何出去?”东青鹤不傻,这故事里头多多少少能寻到些现实的蛛丝马迹,原来他还猜度着这一切有几分真几分假,可如今他宁愿相信这十分皆是假。
而被那么多恩怨情仇消磨了神智,向来稳如泰山的东青鹤眼里也显露了一丝疲态。
长灯真人却未回答,而是向着内侧重新盘坐起腿继续修炼去了,就好像东青鹤从未出现过一样。
东青鹤静立半晌才发现真人面朝着一副白描的乾坤图,图中只绘了一白一黑两道缥缈轻烟,彼此交错盘缠,而右下方则用小篆细细的写了一行字。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故强之;将欲废之,必故兴之;将欲取之,必故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
那意思差不多就是,万物极盈则亏,很多东西在最满的时候也是它暴露弱点的时候,那时弱便能胜强。而相对于这变化多端的阵势,东青鹤才是盈的那一方,可他却破不了,如果两边反一反呢?
东青鹤能在阵中感知到魔气,他确信这布阵之人是个魔修,魔修最为擅长将他人修为引为自己的,东青鹤对其发力才彷如泥牛入海,可这破阵之法一时琢磨不透,但是魔修的手法东青鹤却是知晓一二的,连常嘉赐当年都能效仿沈苑休把青溪的修为吸干,这点本事东青鹤怎么会没有?
他思量一阵后,忽然气沉丹田,再一次用满是灵气的神识开始探知起这个阵来,阵法一如之前那般将东青鹤的灵气全部纳为己有,东青鹤也不小气,还释出的特别凶猛,就在阵法吸食的欢快时,那灵气忽然一变,竟开始慢慢倒退起来,起先只是一分一寸,渐渐如狂狼的飓风一般越卷越大,卷乱了眼前的幻境,也卷乱了周围的气息,管你是灵气还是魔气,全都一股脑被东青鹤反吸了回去。
不需多时,幻境就开始崩裂,黑暗也开始消弭,这困了东青鹤良久的阵就像一只巨型的虫茧一般被飞也似的被从里头撕开了!
阵外原本进退两难的各方修士就见拦于自己面前的山石忽然之间开始急速崩塌,一阵飞沙走石地动山摇后,一片炫目的流光在不远处炸开,刺得几人半晌都难以视物。
直到他们能看清东西,就见一人站在正中,不仅毫发无损,一身的护体金光反而比之前更炽了,正是东青鹤!
第八十一章
秋暮望的修为原本在门中也算数一数二, 若不是当年被沈苑休打伤, 他现在至少也该升至大乘期了。而自沈苑休离开后,秋暮望在门内的大半时间都在星部闭关修炼, 倒也补上了之前的贻误。所以, 此刻他催动魂元之气同宣鹰对抗, 虽然伤身,虽然仍然受毒雾影响, 但也足够一时间把宣鹰打得无法还手了。
不过能得偃门主器重, 白苑长老也不是吃素的,他自然不会轻易给对方逆转形势的可能, 于是在自己的刀又一次被秋暮望的长剑压制的时候, 宣鹰另一只探出袖外的手忽然变成了一柄锋利的三叉钩, 钩尖极利,哪怕秋暮望已是敏锐发现,飞身退开,还是被那钩子扎破了胸口, 留下三个圆弧形的血洞!
秋暮望以剑支地, 踉跄着没有摔倒。
沈苑休在一旁看得心如刀绞, 眼见对方稳了稳气息后再度上前,沈苑休猛然回头望向不远处的雾阵,眸色一沉。
一边的常嘉赐注意到那倒霉鬼正悄悄爬向阵眼,没有施法也没有做些别的举动的意思,反而整个人都要朝阵中而去,便忍不住压低声音叫了起来。
“你做什么?”这是什么破阵的法子, 自己可从未见过。
阵眼处虽然不冒毒雾,但不断有扰人的魔气自里头溢出,刺得虚弱的沈苑休反而十分难受,他深吸了口气后对常嘉赐说:“我听说过‘墨鸦’,但……我并不知晓如何破阵,且以我们眼下的修为也破不了,如今有难的不止我青鹤门一处……其他大派此刻想必也正遭偃门暗算,若我们再不快,后果不堪设想……而我虽灭除不了这个阵法,但是……我们可以想法子堵住阵眼……这样其他地方的毒雾也散不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