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郡马低头看着矮冬瓜似的棠落瑾,心中嗤笑一声,道:“殿下说笑了,臣心无愧,殿下尽可问臣。”
“敢问韩郡马,义州适龄妇人几人?缠足者几人?天足者几人?缠足妇人诞育子女几许?天足者诞育子女几许?此二类妇人,所诞育之子女,存活到十岁往上的是几人?”棠落瑾面无表情道,“既韩郡马说,曾亲自将缠足妇人和天足妇人所生子女数量相比较过,想来孤所问的问题,韩郡马必然知晓。但请韩郡马,一一说来。”
韩郡马额头上微微渗出汗珠:“殿下说笑了,臣只是路过其中一个村子,和村中人闲聊时,那些村子里的人这般告诉臣的。”
“哦?”棠落瑾没有立刻追根究底,而是道,“那么,韩郡马曾说,缠足女子亦可下地干活,那么,敢问韩郡马,可知晓缠足女子每日下地做活能做多少?天足女子每日能做活多少?家中无男丁者,天足女子每日能挣得多少银钱养家?缠足女子又能挣得多少?”
韩郡马声音微微发颤:“臣、臣不知。”
“如此,”棠落瑾道,“韩郡马以为,令父母痛苦伤心者,可是为孝之道?令女儿只因取悦男子而承受断骨之痛的父母,可称得上是慈父慈母?韩郡马又以为,女子缠足,所受断骨之痛,究竟有多痛?缠足女子,每日所流的泪水,又有几大缸?”
韩郡马自觉这个问题能够回答:“殿下这却是错了。女子生来,就卑微于男子。为取悦男子而承受断骨缠足之痛,本就是应分之事。殿下不曾去过义州,不知义州男子,向来以娶到小脚女为荣,天足女子根本嫁不出去。父母之爱子女,当为之计深远。为了女儿的将来,令其承受断骨之痛,亦是深爱女儿的行为。殿下年纪幼小,不曾为人父,自然不知晓这其中的道理。”
棠落瑾道:“是么?孤听闻,韩郡马与郡主有两女,一女今年两岁,一女今年十岁,此儿女,郡马可会令她们受断骨缠足之痛?”
韩郡马道:“臣之长女,年岁已大,不宜缠足。幼女年纪又太小,并不到缠足的时候。”
意思就是,至少现在,这两个女儿,韩郡马都不会令她们缠足。
棠落瑾闻言,微微勾唇:“韩郡马倒是位慈父。”不等韩郡马谢过棠落瑾赞美,就听棠落瑾接着道,“可惜了,却不是一位严谨细致的好官。”
棠落瑾说罢,便转身正对天元帝,拱手道:“儿半月前,听得韩郡马的一番言论,心有所惑,又觉韩郡马大约回答不出儿臣前面几个疑问,便令人将长安城周遭,五个缠足风行的州县的主簿、个别村落的里正带了过来,想要向他们,仔细询问缠足女是否比天足女更适宜生育,以及缠足女是否比天足女更适合养家之事,如今几人,已经等在殿外,还请父皇宣召。”
韩郡马瞪大了眼睛。
众位跪坐在殿上的大臣亦不曾想到,这位小太子,竟是当真把这件事情当成“大事”来办,还把各地主簿、里正叫了过来,心中惊讶之余,却也对韩郡马从前说的话有所怀疑。
天元帝自然准许。
一共来了五个州县的主簿,还有三个村子的里正。
棠落瑾先把义州主簿叫了出来,看向韩郡马道:“韩郡马可还记得方才孤询问韩郡马的话?不若由韩郡马替孤来询问。”
韩郡马哪里还记得那些?他原本就没把小小年纪的太子放在眼里,有些事情,也就没有特别细致的去做,只在义州附近听了个大概,就胸有成竹的来参太子了。
“臣、臣愚昧,不记得了。”
棠落瑾道:“原来韩郡马记性也何孤一样,玩性大,记性小么?这才是一炷香之前的话,韩郡马都不曾记得了。”
玩性大,记性小。这正是韩郡马方才故意贬低棠落瑾的话。
棠落瑾现下又还了回去。
韩郡马还能说甚?只得站在远处,讷讷不敢言。
义州主簿本就是做文书工作的,闻得太子相问,又知晓太子的人不但去寻了他来,还寻了积年的人口记载文书来,当真是做不得假,只得老实答道:“回殿下的话,义州缠足之风,始于六十几年前。如今适合生育年龄的女子之中,记录在案的,有三千六百三十个天足女子,有六千二百个小脚女子,其中平均下来,每个天足女子,诞育的子女数量为四人;每个小脚女子,诞育的子女数量为五人。”
韩郡马双眼都亮了起来。
不少臣子也都开始窃窃私语。
棠落瑾道:“你还不曾说,活下来的人数。”
这个时候,孩童的夭折数量,可是相当的大。
主簿悄悄看了韩郡马一眼,尔后将头垂地低低的,道:“义州每个天足女子,平均活下来,并且长到十岁上的子女数量是三个半;义州小脚女子……她们的子女存活率稍低,能活下来,并且长到十岁上的,只有不到三人。”
众人哗然。
棠落瑾面上没有半点表情,让义州主簿退后一步,再问其余几人。
这些人的回答,和义州主簿相差不多,的确是小脚女子更容易受孕生子,但是她们所生的子女存活并长大的数量,却远远不如天足女子。
先前或许有人不信,但是棠落瑾狠啊,他是直接把州县和村子里的主簿、里正叫了过来,让他们说出准确的数字——人的语言可以骗人,可是数字却不会骗人。
小脚女子生育子女长大的几率,的确不如天足女子。
韩郡马之前所说的那些话,直接被打了脸。
可是就算如此,朝上还是有不少支持缠足之人。
“可是就算如此,太子殿下却也要考虑到国之根本,在于民心,缠足是百姓之中的民心所向,我大棠皇室,素来仁爱百姓,既是那些被缠足的女子尚且不在乎断骨缠足的痛苦,愿意上千人请愿书,可见她们也好,她们的父兄丈夫也好,都是愿意缠足的。太子殿下尚且只是太子,难道就能罔顾民心所向了么?”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民之所向,民之所愿,于太子来说,都不重要么?”
第36章 奇香
“……民之所向,民之所愿,于太子来说,都不重要么?”
眼见棠落瑾小小年纪,被人咄咄相逼,宁君迟顿时坐不住,想要站起身来,结果却被天元帝看了一眼。
宁君迟动作一滞,停了下来。
棠落瑾却没有被吓住。
他虽然年岁小,个头小,可是,气势却不小,丝毫没有被对方偷换概念的行径吓住。
“民之所愿?”棠落瑾道,“管子曰,‘饮食者也,侈乐者也,民之所愿也。’孤以为,民之所愿,一是吃饱穿暖,家有余粮;二是天下太平,锦衣钱袋走于街上,无人敢抢;三是家人健康平安,父母康健,儿女天真快活。敢问几位大人,百姓所愿意过上的日子里,有哪一条,是令其母其女其妻受断骨缠足之痛?”
棠落瑾这般一说,一些被韩郡马等人的话带着走的人,才忽然反应过来,是了,民之想想,民之所愿,可不就是太太平平的过日子,吃饱穿暖,一家和乐么?哪里来的让女子缠足,就是民之所愿了?想通之后,俱都面色不善的看向韩郡马等人。
韩郡马强撑着辩解道:“臣这里有千人请愿书。请愿书总不至于是假的,这个,太子又有何解释?”
安王闻得韩郡马如此不争气,几句话就被太子逼得开始不镇定起来,微微闭目,只当眼不见心不烦。
棠落瑾直接将义州主簿招上前来:“千人请愿书是出自义州,孤且问你,义州百姓,为何会出这份请愿书?义州百姓之中,当真有这么多男子读书认字,能为家中妻子女儿代写请愿书?他们的妻子女儿,又当真是愿意被家中男子如此代写这份愿意缠足的请愿书?韩郡马是否给了这些写请愿书的人好处或承诺?”
韩郡马目光微闪,明显急躁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