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好,树叶婆娑,羊肠小路从绿背山坡上延伸出去。
曲丛顾穿了一件蓝色对襟外衣,滚镶绣云纹,白色马蹄袖盖手,中衣雪白,仍是蹬了一双鹿皮小靴子,进城时是少年模样,出来时也没变。
他伸了手,朱决云就牵上。
曲丛顾说:“我们去哪啊。”
朱决云就问他:“你想去哪?”
“我也不知道,”曲丛顾说,“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办了。”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怎么忽然就变成了六十年了呢?
朱决云就替他下了决定:“先去京城吧。”
曲丛顾就又不说话了。
哪有凡人可以活到一百多岁呢,就算是她姐姐,如今也该近八十岁了。
朱决云的父母亲也该是如此。
那凭什么先回京城,而不是平城?
朱决云却说:“是我的错。”
曲丛顾莫名,抬头看他。
“这鬼城中时间流速和外头不一样,”他躲开了曲丛顾的视线,沉声说,“每一座鬼城都不一样,时间过得这样快的鬼城,还是第一次见。”
“我见在这里修炼事半功倍,还以为是这里灵气重,却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曲丛顾踢着脚下的石子儿,‘哦’了一声。
朱决云心里紧了紧,绷着下巴。
走出了一小段路,都没人说话。
怕还是怪我了,朱决云想。
猛然才知父母亲缘已不在人世,临死也没见上一面,恐怕任谁也心绪难平。
他莫名忐忑,感觉喉咙有点干,咳了一声。
曲丛顾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也是为我好,”他说,“可我再也见不到我娘了,可能也见不到兄姐,朱伯母,朱伯父,朱文,黔竹他们——”
朱决云忽然说:“黔竹可以的。”
“哦,”曲丛顾低着头,“那别人呢。”
朱决云又没话说了。
他不能拿出转世投胎的话来跟小世子说,因为小世子才不看来世未来的事情,他只想这辈子。
曲丛顾说:“可你也难受啊,我们走时朱伯母朱伯父的年纪已经大了,朱伯母还哭着要上吊,不让我们走。”
“她给我做了好多身衣服,”他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朱伯母还是最疼你,她对我好,可老是问我你的事情,想让我多说说你都干了什么,下次什么时候回家。”
曲丛顾这样念叨着,就说服了自己,说:“我娘也疼我,你娘也疼你,咱俩都没有爹娘了,那就谁都不怪,好吗?”
在最初的那几天,小世子天天哭,他那几天不是男子汉,躲在被窝里想家,想院子池塘里的莲花,他脱了鞋进去玩水,他娘拎着耳朵把他拽出来,罚他站在墙角不许回头。
他也有一瞬间埋怨了朱决云,这个念头像是吓着了他一样,又被马上压了下去,再也不敢想。
可能他还是在等着朱决云跟他解释,说不说‘对不起’都无所谓,至少提一提这件事,告诉他这是为什么。
只要他提了,曲丛顾就能原谅,他们从此只能相依为命,他像漂泊在水中的人抓紧最后一根浮木一样紧紧地抓住朱决云,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想先相信了再说。
朱决云停了脚步,叫了一声:“丛顾。”
曲丛顾的手被他拉着,也就自然地跟着停了下来。
朱决云说:“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他欲言又止,却满腹情感挤压在胸口,呼之欲出。
曲丛顾就笑言:“你长得帅啊。”
朱决云有千言万语想说,但哪一句都不贴切,哪一句都说不出口,他只是又喊了一句:“丛顾。”
情长言短,担不起,担不起。
曲丛顾却是有什么都会说的,他笑着:“朱决云,你得喜欢我一辈子才公平。”
“我也觉得我太好了,一定没人比我更好了。”
朱决云说:“是是。”
曲丛顾又说:“我得买些东西,走时答应了黔竹,要送他丹药和好吃的,他说不准当我已经忘了。”
归路只剩一个故人,那至少还剩下了一个。
朱决云这一日几次话到嘴边生生咽下去,只能附和。
曲丛顾看着他说:“我知道的,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聚散分合,生离死别,躲也躲不掉的,我拜师彭彭的时候就想到了,我不能陪着父母了,本就是入了仙门,不能太过贪心。”
“这样也是好的,干脆斩断了,难过一阵就好了。”
朱决云说:“你长大了。”
这种感觉很难言,欣慰与怅然交织掺杂,曲丛顾是他一手带大的,他陪着小世子走过了大半的人生,他告诉小世子世间大道,却只想让他知道而已,并不希望他亲身体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