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盈盈起身,系着雪白狐裘走出寝宫。
拙政园内重兵把守。
却在温夏行近时都躬身行礼,这样的阵仗,可不是从前那个滚很远的不得宠的皇后能有的。
温夏唇角弯起一抹苦涩的笑意,可这十七年行到这一步,她早已接受一切,早已没有反抗的能力。
如果爹爹在世,她很想问,问为什么非要嫁给戚延呢。
他不喜欢她,不会做到护她一世。
为什么不让她自己选择夫婿,选择一个像四哥哥那样文武兼备,能与她弹琴伴笛,能用性命保护她的夫君呢。
陈澜在寝宫殿外,朝温夏恭敬行礼,却只让她一人进去,留她身后宫人在殿外。
温夏无声绕过屏风,细步行入戚延的寝宫,却在望见那龙榻时,仍有些彷徨怯退。
她停了片刻,终还是紧捏袖摆,握着手中一株红梅,走向那张龙床。
戚延伤在左肩,今夜只能侧卧。
习武之人,素来警觉,对外界的侵入更为敏感。只是今日受了伤,饮过药的缘故,在那异响靠近时才睁开眼。
他倏然钳住眼前身影,却待看清来人时眼眸一凛,出手的力道疾回折转,将她带到了榻上,幸好没有将人抛出去。
温夏急喘着气,玉面潮红浮现,美目皆是惶惶受惊。跌在他身上,隔着一床衾被,幽兰般的气息急促地吐纳在戚延鼻息。
清喉娇啭。
幽香浮动。
戚延眸光如炬,强盛的气场直面她的惊慌与柔怯,不动声色咽下喉头燥意,他嗓音低沉:“你做什么?”
“为皇上,量,量靴。”
戚延眸光挪下,才见她急促起伏的心口间,那支冒出一点头的红梅被衾被辗轧,他松开手。
温夏慌张地退到床下,雪白皓腕间已浮起被他力道捏红的指印。
戚延坐起身,修长手指拉过散开的寝衣领口:“陈澜放你进来的?”
温夏点着头。
她螓首低垂,腰若纤柳,灯下惶惶地站立。
“现下什么时辰?”
温夏软软的声音答着:“子时。”
戚延抬起眸:“子时?”他声音忽然有自己都不曾觉察的愠色:“你不睡觉?”
“是您让臣妾来的。行宫宫人不知道您明日所穿服饰大小,陈统领要臣妾为您量衣。”
她的脸色一白,泫然的杏眼有一种莫名的委屈。戚延看在眼底,韫色更浓,却不是对她。
他沉声道:“那现下过来量,量好就回去。”
温夏微怔,也许没有料到他会放她离开,一转思间,想到也许是下人们揣度主子的意思。可不管如何,他眼底不似以往的冷戾,终究还是不同了。
她方才便量好了靴履,殿中没有他的衣衫,美目流转,她的视线落在了戚延身上。
她还没有开口,戚延已自床榻下来,展开双臂。
温夏避着他视线,只低垂着修长脖颈,手中梅枝量着他身躯,比至劲腰,摘下一瓣红梅作为记号。细步绕至他宽肩量过,又摘下一瓣,默记着梅枝的长短。
戚延未置一言,一直等到她量完。唯剩他身长未丈量,她手中的梅枝并没有这么长。
而温夏似知晓般,扶身道:“臣妾记好了,臣妾告退。”
“朕身长几许,你知道?”
她微微敛眉:“只目视过,是九尺么?”
他的嗓音冷冽低沉:“朕也不知,约摸该是,但人脖颈长短不一,衣长也不一,朕不喜衣衫曳地,及靴便可。”
一瞬的寂静,温夏在强忍,不知道他的意图。
直到手腕忽被握住,他的力道不轻不重,却足够令她抗拒不得。
她被带到他身前,握着梅枝的手被他宽厚大掌覆住,就这般牵引着她,量完她头顶到他颈部的余量。
一切猝不及防,温夏额头碰在他胸襟处,男子宽厚健硕的身躯严严密密地笼罩着她。
“记下了么?”他嗓音近在咫尺。
温夏不敢呼吸,只能在这命令下被迫微微昂头,瞥见梅枝上他扳指滑过的印记。
“记下了。”她气息微促,细步后退,扶身朝他行礼离开。
寝宫归于寂静,可这无声之间,明明就有汹涌骇浪。
戚延微微抬袖,暗香未散,指腹似仍有余温。他的眼眸落在龙榻上,靛青色的衾被上,落着两瓣红梅。历经倾轧,仍娇俏盛放。
他忽然想起了荣王死之前的话。
那双细白的皓腕宛如凝脂,他根本没怎么用力便红成了那样。
陈澜被传召入殿。
在戚延还不曾开口前,他便已主动跪下。
明着请皇后来量衣,可连个丈尺都不准备,御前的人,没几分眼力手腕是坐不到御前的。
戚延让他自己领罚,又冷冷问:“荣王那狗东西埋哪了?”
陈澜说,有敬重先皇的老臣瞧着可怜,给裹了个草席葬了,立了块木桩。
戚延:“刨出来丢乱葬岗。”
……
临凤居。
温夏这么快便从戚延的寝宫出来,白蔻不由得替主子松了口气。
只是温夏脚步急促,白蔻问什么也不开口。回到殿中,她将红梅上各处记号说给宫人,便厌弃似地丢了那红梅,命宫人备水净手。
白蔻:“娘娘,到底发生了何事?”
任宫人将双手揉红,温夏才命她们可以停了。
她坐回书案前,提笔写不曾写完的经文。
宫人终于比出精确的大小,端来三套衣衫让她选择。
温夏连多看一眼都嫌晦气,随便指了套玄衫。
他喜欢的玄色,乌漆嘛黑,恰是她不喜欢的颜色。
竹简摆了一摞接一摞,夜深人静,凉风习习,温夏仍不敢停,一停下便想到方才他近在咫尺的胸膛与嗓音。
她以为他不会因为皮相看上她,他不是那么厌恶她么。
他若一直这么厌恶她,那她还觉得他是个爱憎分明的皇帝。可如今,她忽然更看不上他了。
经此一夜,温夏终是在天亮时病倒了。
不管是执笔写了一夜的经文,还是昨夜里发生的种种。她心惊胆战,身上又带着伤,太医来诊脉,是风寒发热所致。
可说要抄下一万字的经文,还差了好多。温夏想撑起来再写,终被白蔻哭着求住了手。
白蔻让宫女小心照看主子,抱着主子抄写了一整夜的经文,去了拙政园。
戚延今日是要去应江湖之约,与那剑客的师兄比武的。
他后半夜根本不曾睡好。早起时,侍奉穿戴的宫人捧来玄衫锦衣,绣金丝线的大氅,一双鹿皮靴履,玉腰带上镶嵌的多宝也格外悦目。
他没由来地,直觉今日比武必会赢。
正欲与梁鹤鸣出门赴约,陈澜道皇后的大宫女求见。
戚延微敛眉,坐回殿中召人进来。
梁鹤鸣也在殿中:“臣猜是你的皇后派宫女给你送早膳,听说你昨夜还诏了人进殿量衣裳。”
“温家的事迁罪她这么多年,也该到头了。”梁鹤鸣一本正经,说着他观念里的看法:“帝后和睦,于国也是大好事。这趟回宫还是将皇后带上吧,放在这青州偏远之地,难保那些黑衣刺客不会再来第二回。你舍得这么如花似玉的小皇后被人抢了去?”
戚延虽不曾回答,可眉宇间已然松动,他昨夜便早有打算了。
白蔻已躬身行进殿中,怀中抱着一卷卷竹简。
不是早膳。
戚延微眯眼,面对这些竹简,总有下意识的厌,便也恣肆地躺进龙椅中。
才被他召见一次而已,她就敢拿奏章来,像那群老臣一样逼他看了?
“奴婢拜见皇上。这是皇后娘娘为您抄写的祈福经文,请您审阅。”白蔻恭敬地呈着其中一卷,其余的二十卷全在一旁。
“长夜寒凉,娘娘也只够抄下这六千字,足有二十一卷,余下的四千字会在娘娘身子好些后尽快为您呈上,还请皇上恕罪。”
戚延早已变了脸色:“你再说一遍。”
他几乎是箭步来到临凤居。
殿门外的宫人见着他,惶恐地跪下请安。
他大步入殿,低喝:“寝宫何处,领路!”
可温夏不在寝宫,又去了书房。
余下不过四千字而已,她越欠着,越害怕如今的戚延。
戚延来到书房,案牍上亮着灯,只因温夏的眼睛患过雪盲症,太医为免复发,总要她白日里也不能做太伤眼睛的事。
她侧脸苍白,纤薄的身姿羸弱得摇摇欲倒,仍松松握着笔书写。
“谁要你抄的!”戚延踱步到案前。
见着他,她脸色似更加白了几分,垂下颤颤的眼睫扶身朝他行礼。
戚延冷冷问:“谁要你抄的,陈澜?”
温夏微顿,病中的嗓音越发低低软软:“是皇上您。”
“建始五年,臣妾在宫中冲撞了您,您要臣妾写的经文。”她的声音没有怨怼,没有情绪,好像永远这么软软糯糯地:“臣妾的墨汁染了一行字,当时御前内侍传来话,臣妾于是知道了六千字不够祈福。您勿动怒了,臣妾再有三个时辰就可以抄完余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