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灰。”
温夏微愣,脸颊瞬间便烫了。
“将就一下。”戚延将桶放下,并不看她,也未看屋中的霍止舟。
他好像与昨日那个缠着她不放的戚延不太一样了。
温夏道:“你不必给我拿来这些,如今我已经不是你的皇后,你也是一国之君,犯不着再为我做这些。”
她微顿:“毕竟,从前也没做过不是么。”
这是温夏第一次说出嘲讽的话来。
从前戚延不仅没做过这些细致入微的活儿,他还用净房三尺香灰败坏她名声,如今却能提来一桶草木灰,耐心地告诉她先将就一下。
戚延回头看了她一眼,目光从未有过的安静与深沉。
温夏只觉得他这双眼睛又恢复了以往帝王的深不可测,她移开目光,只回头朝霍止舟说一声谢谢。
洗漱好,温夏很是纠结地穿上了身上的脏衣服。
她往灶房走去,想去要些热水把一身衣服换下来洗了。
灶房里生着火,没有霍止舟与戚延的身影。
温夏找着盆,小心地包上一块布去揭那圆木锅盖。
滚烫热气一冲而上,白气散开后,锅中一只大头吓了她一跳。
温夏尖叫一声,锅盖也应声滑到了地上。
“夏夏!”
戚延急促的嗓音从灶房背后的木门中传来,他箭步冲进了屋中,一把将温夏拽到胸膛里。
温夏后背撞到泥墙,惊魂未定,急促地喘着气。
戚延仔细检查着她手指可有烫伤,焦急挽她袖摆。
温夏这才望见他未着上衣,也仅仅只是用寝衣系在劲腰处遮着下头。衣衫滴着水,他浑身肌肉喷勃,滚着水珠滚。他应是在后院沐浴,肌肤上蒸腾起薄薄热气。
温夏慌张地抽出手,侧过脸想离开。
戚延长臂撑在墙上,上头的箭伤处还流着血。
温夏的手被他拉住。
这么轻的力量,她竟以为是霍止舟在拉她另一只手,可垂眸望去,戚延掌心布满累累伤痕,乞求一般轻轻地握她。
“那锅里是我昨夜猎的狐狸,吓到你了。”
“等我把皮毛处理干净,你就可以有地毯了,再给你在脚边也放一张,这样夜间你就不会冻着双脚了。”
温夏想推开戚延,可他未着上衣,她不愿触碰他身体,收回了手:“你让开。”
戚延沉默一瞬,痛苦地望着她:“你拒绝我的时候,能不能也拒绝燕帝?”
温夏怔怔瞧了眼他这双痛苦的眼睛,不知他昨夜是不是看见了他们独处一室。
可她不愿再去顾及戚延的想法了,她如今只想做一回自己的选择。
“皇上,我已经有了太后的废后诏书,我已经不是你的皇后,不是你的……”
“那诏书是母后写的,不是朕!”
“可我认。”
温夏很安静,目光也从未这般冷淡:“为什么你说要我回去,我就要回去?为什么你说可以抛下我,我就要有多远滚多远?”
“九岁时,是你把我赶回北地的。若不是你,我怎么会遇见他。”温夏平静地说着这句话,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也可以有击败戚延的武器了。
他的一双桃花眼不再峭隽多情,恰如一滩死水,天昏地暗的绝望。
戚延滚动着喉结:“对不起。”
他的嗓音无比嘶哑,竟有一点像是风寒中的脆弱:“是我不好。你假死昏迷时,我不知道救不好你该怎么办,我就想着我的夏夏那么漂亮的脸没有了,等她醒来我就还给她一张脸吧,跟她一起变成丑八怪。”
温夏眼睫颤动,一双杏眼依旧冷冷的。
“后来满宫的人都说你薨了,我不信,我要把你救活。救不活,我就睡进冰棺里,不让你一个人去面对黑夜。”
“皇上,说这些话我应该信吗?”
“你让一个受尽你欺负,受尽了你抛弃的人去信这些话,她敢再信吗?”
戚延竟红了眼眶,他不知道怎么证明自己,他嘶哑地祈求着:“你再信我一次,最后一次!我把京畿放到你手里掌管,我不再收回温家的兵权,温家的势力我半分都不去撼动!若我再如从前那般对你,你让你三个兄长带兵反我,你把我囚/禁起来,怎么报复我都可以,你来称帝!”
温夏极是震撼,如瞧个疯子般看戚延。
“我不会再信你了。”
“那你就信霍止舟?你信的到底是燕帝还是温斯和?”
戚延十分痛苦,也十分冷静道:“他说是废帝抓他,你就信?那废帝人已经死了,没有人证物证,就凭他一句话你就信了?”
温夏深吸一口气,望向戚延的一双杏眼无比坚定。
“我九岁就认识他,他是温斯和的时候就对我好,就保护我,他也救过我的命。他如今称帝了没有勉强我,从来不唐突我。既然你瞧见了我与他亲昵,那你应该看到雪地里姹紫嫣红的小动物了吧,还有那翠绿盎然的一排排树。”
“戚延,你让我站在登宇楼看满目白雪,让我失明。可他把白色世界裝裹成七彩缤纷的世界,他用行动告诉我,只要一个人用心去做一件事,另一个人是会看见他那份用心的!”
温夏推戚延手臂,他却死死撑着墙面,红着眼眶不让她离去。
“夏夏,这些我也可以!我只是不会。”
戚延发出痛哑的嗓音:“父皇不曾教我,母后不曾教我,他们的恩爱都是假的,父皇对我的疼爱也不是真的。没有人告诉我用心是什么样,可是现在我懂了,我会了。”
“我也能!”
温夏不愿再听下去。
“你瞧锅里的骨头,我想把好肉留给你,我吃那不好吃的脑袋。我昨夜身体很痛,可我怕你冻得睡不着,从前在乾章宫你双脚冰冷,我碰你几下你就热了,如今你不要我碰,也不要用手掌给你捂热。那我就去狩猎,我给你打张皮毛踩在脚底下。”
“可我回来时倒在雪地里了,我竟睡到了天亮,看见你和他在一处,我痛苦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进去把他揪起来,可我还是怕了你,我怕你怨我……”
温夏目光颤动,却不愿再信他任何话。
如今总总,都为时已晚。
她也不过十八岁,只过过一个十三年,她害怕第二个十三年还是如此呢。
她不敢再信他了啊。
温夏推开门,连热水也没再要,匆匆离开了灶房。
戚延黯然地抚摸她靠过的墙壁,紧紧握着拳头。
他很快地冲洗完,回到温夏房门外。
“你方才需要热水?”
温夏不愿多看他:“我自己去拿。”
“我洗漱好了,没有衣物,你看下那衣柜中是否有我能穿的。”
温夏拿出一套来,才见戚延身上披着洗过的寝衣,带着暗纹的锦缎紧贴他壁垒分明的胸腹肌,他一双眼全无欲念,她竟如今才觉他此般模样比从前清朗许多。
她只把衣物递给他便关上了房门。
再去灶房时,温夏已经穿上了那柜子里翻找出来的粗布青衣。虽然尽量挽起袖摆与裤脚了,但屋主人是中年男子,她穿这一身粗布长衫仍是不太相称。
温夏抱着她一身换下来的脏衣衫站在灶房门口。
戚延也换好了衣物,也是一身粗布青衫,瞧着与她那套别无二致,可他穿在身上却短了许多,露出一截劲腕来。
戚延的目光落在温夏身上许久。
她与他这一身竟倒真像是一对庶民夫妻。
那宽大衣衫在温夏身上衬得细腰衣中晃,她薄肩削瘦,撑起这青衫别有一种落魄又破碎的风情。那一头乌发如今也长长许多,垂到臀上,只用一只干枯的竹枝半挽着。明明素到了极致,却在她发髻间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温夏没有看他,只淡然地把衣物放到盆中,想舀些热水。
“我来,你出去吧。”
“我自己来。”
戚延皱着眉,在温夏坚定的眼神下不便再强迫她。
他打好了水给她拿到外边。
霍止舟在这时抱着满怀的冬枣回来,瞧见温夏准备浣衣,匆匆把野果放下,挽起袖摆就抢了她的活儿。
“四哥哥,我自己来。”
霍止舟没让。
戚延在饭厅门口冷冷望着,此刻倒觉得霍止舟回来得正是时候。
待他们洗好衣物,戚延去叫他们来吃饭了。
方桌上三个大碗中都装着骨头与汤,唯有温夏那碗里肉最多。
霍止舟虽不愿与戚延过多交谈,也不禁问了一句:“这是什么肉?”
“我猎的肉,若你不喜是我所猎,可以不吃。”
温夏握筷的手微顿。
戚延暗暗留意她细微的动作,心中后悔一时嘴快。
他闭了嘴。
这是戚延第一次做吃食,余光暗暗等候温夏动筷品尝,心中按捺着一丝期待。
温夏昨日只吃过枣子,如今早就饿了,碰着小碗抿了一口汤。
她黛眉微蹙。
戚延心下紧张。
他煮了这么久的肉,汤都很浓白了,他自己都闻到肉香了,不至于不合口。
戚延道:“我猎到一头狐狸,只炖了两顿的,余下许多肉可以晚膳时烤着吃。”
没人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