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留她。
他怕留下的只成了一具尸体。
他要她活着。
戚延偏过头,望见屋中错愕动容的陈澜,灯影下红了眼眶、十分憋屈的云匿。
云匿:“那属下以后再也看不到皇后娘娘了?”他明明已二十岁了,却似个少年般不情不愿地红起眼眶。
戚延忍不住想哭。
他竟真的哭了出来。
云匿来榻前让他别哭,把手帕呈给他,可也眼眶通红。
戚延望着这双发红的眼,忍不住哭出声来。
似五岁时找不到母后,似六岁生病喊着母后时,醒来却抓着父皇的手,似七岁高高兴兴要献给母后宝贝时,还是被失落紧拥。
他第一次终于如个稚子般哭出声。
这声音不轻不重,带着成熟男子的压抑,莽撞少年的青雉。
云匿拍着戚延肩膀,也同他一起嚎啕大哭。
身为皇后娘娘的颜粉,他以后再也见不着这么好看的主子了,再也不能偷偷躲在树上看两个主子牵手并行了。
……
翌日仍是一个艳阳天。
屋顶的雪化得干干净净,庭中也再无积雪
万束光洒向山河,冰雪消融的角落露出一抹翠绿嫩芽。
温夏没有等到戚延现身。
倒是在下午时,珠儿端来衣物,竟是大红的喜服。
珠儿满面欣喜:“姑娘这是要嫁人?这也没有准备好,但瞧这喜服真是精美极了,这对翡翠镯子也极是漂亮!姑娘这般的样貌只能在这庭中小办,真是委屈你了!”
温夏怔怔望着那喜服,失了神。
他没有与她行过大婚,最后一回竟想以这种方式来弥补么?
她又何曾再会在意。
温夏全无喜色,珠儿嘴多的人也不敢再吱声,为她耐心打扮,精致的妆发都足足花去两个时辰。
镜中人身穿一袭正红嫁衣,容妆端正妍丽,国色天香。
盖头蒙上她一张殊色,掩下了美目里经年的悲喜。
吉时有清风和彩霞,新生的满月。
霞光绚烂,似天女散花洒满这座庭院,清风里的云月相激相荡,追逐在这片美丽的黄昏里。
戚延身穿大红喜服,英隽俊美,身形修长而朗昳。
他推开这扇镀满霞光的门,立在这光影之中。
风烟满夕阳,向晚月如影。
他深深地望去,一双眼没有霞光云月,没有山河好景,只有眼前错过十三年的人。
第71章
霞光在红毯上铺出一地碎金。
玄色长靴迈步上前, 戚延立在这片晚霞中,视线久久未从盖头下的身影上移开。
忍着掌心疼痛, 戚延拿起案上的玉如意,挑起盖头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
他不知这一刻怎么就迟来了这么多年。
他不知道那些年他就能这么狠心。
十二岁的时候,他把温夏推开时明明好几次偷偷看过她,瞧见她即便可怜巴巴地哭着,也有宫人递给她甜甜的牛乳,耐心地哄好她。
他曾认为宫里总有人会关心她的,哪怕他不要她了, 也有太后和父皇能护着她,她不会太吃苦。
可她所有的苦却都是他带去的。
朱色盖头轻盈滑落,一张娇靥姣美似月, 纯媚两生的杏眼中,朝霞映雪般妍丽。她的唇轻轻抿着, 微翘的唇珠幼圆莹润,可这双美目只是很安静, 也极淡地望向他。
戚延不着痕迹藏起眸底的动情与不舍,唯有手掌痉挛般紧握着那玉如意。
他薄唇微张,最终却什么都没说,端过案头两杯合卺酒递给温夏。
她一点也没有拒绝,最后一刻,用这冷清的沉默换取她想要的结果。
两双手腕缠绕过彼此, 戚延昂头饮下杯中清甜的果酒, 喉结滚动。
温夏也微仰脖颈, 喝下了她那杯。
即便只是度数最淡的酒了, 温夏也会微醺了脸颊,双腮微红。
镇上临时买下的宅子, 怎么布置都不如富丽堂皇的皇宫,戚延觉得委屈了温夏,可又自知委屈她的何止这一点呢。
屋中落针可闻,整座宅邸今夜也不会有人打扰,庭中刮起夜风,唯有树木摇曳的轻响。
戚延坐到了床沿,只是这样安静地陪伴温夏端坐。
她腕间佩戴着一只上等的翡翠手镯,浓郁娇艳的紫色浸在一团阳绿里,琉璃般的底子,她轻微转动间,连烛光都能映进去。
是戚延一路寻温夏时命陈澜仔细带在身上的,如今终于都归在她这双好看的手腕上。
戚延握住她的手。
谷底亲力亲为的生活让他的手添了硬茧,他极克制地摩挲着她手指,掌中温软嫩滑,鼻端是她身上雅郁的花香气。
他们一直这样安静地端坐,直到温夏抽出手,杏眼凝望他,第一次带着戚延读不懂的东西。
她侧身,垂眼,纤长白皙的手指轻摘他发间玉冠,伸手解下他腰间的玄玉带。
她的发丝擦过戚延鼻端,他深眸里满目璀璨的红,灼灼红烛的焰,映照在窗中的夕阳……
戚延想,他已经把这一刻记下来了,这应该是他余生里再也不会忘记的东西。
即便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些了,温夏还是会烫了脸颊,将腰带轻轻放置到案头,她冷静下来,告诉自己不用再去害怕。可手心空空的,戚延一动不动,她终究还是会有几分无措。
她起身,玉指轻捻起桌上的青铜香炉盖,点燃一炉戚延喜欢的水沉。
青烟袅袅,她腰间多出一双大掌,戚延从背后拥住了她。
他埋在她颈项间,呼吸灼烫。她能感觉到他心脏蓬勃有力的跳动,一下一下贴着喜服传来。
温夏双脚腾空,被戚延横抱着回到床榻。
他亲吻她额头,亲吻她双眼、鼻尖、双唇,也一路吻向她耳鬓,虔诚捧弄那朵玉兰花,以唇去雕琢花瓣盛开的模样。
他却没有再往下,也没有再如她印象中那个充满恣肆野性,不知节制的帝王。他只是一遍一遍地吻着这朵盛放的玉兰。
水汽氤氲着一双娇红的杏眼,温夏忍着颤栗,在他微凉的薄唇亲吻上她双唇时,握着床单的双手终于还是轻轻地勾住了他后颈。
他很轻易地闯入她微张的齿关,温柔而小心地捧着她脸颊亲吻。
温夏第一次感受到温柔的戚延是什么模样。
他吻她鼻子,吻她眼睛,他蹭着她耳鬓喊她夏夏,一遍一遍地呢喃低喊,无比低沉的嗓音听来竟也格外动情几分。
温夏流下眼泪,不知是眼眶里的生理泪液,还是因为想起十三年的光阴。
帐幔外的大红喜烛静静燃着,戚延靠在她枕边,长臂紧拥她入睡。
他什么都没有再做,为她盖上衾被便再也没有了动作,也没有了交谈。
温夏闭着眼,看晚霞褪却,看月映轩窗。微微侧目,看枕边这个眉目紧闭的男人。
他为什么同从前那个欺负她的戚延不一样了?
她以为他今晚只会变本加厉地对待她。
温夏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可她闭着眼,一直到很晚很晚才睡去。
而枕畔的戚延听着她微沉的呼吸声,无声睁开长眸。
红烛给帐内镀上一层暖光,戚延这么舍不得。
舍不得不占有她。
舍不得放开手。
舍不得让她去别人身边。
他就这样多看一眼吧,将她一肌一容,一颦一蹙全都刻入骨髓。
他这二十五年唯一两次动心的女子天亮后就不再属于他了。
而他余生的漫漫长夜该怎么去度过?
鼻尖触碰着温夏耳鬓,戚延紧拥着她。
他也终于懂得柳曼娘说的那句话了,最深的爱不是占有,是成全,是放手。
可是柳曼娘与阮思栋都没有告诉他,放手会这么痛啊。
……
透亮的天光投在窗栏上,映入一地暖洋洋的光束。
温夏睁开眼睫,醒来时望见床前穿鞋的戚延。
他脊背修长而挺拔,墨发慵懒垂于后背,背对着她穿上革靴:“醒了。”
“可否替朕更衣?”
一声“嗯”从鼻腔里逸出,带着早起的一点轻软慵懒。
温夏左边肩膀都湿湿热热的,伸手摸向戚延睡的那一侧,被子里还是滚烫的,他也才起来。而湿濡的左边衣裳估计是因为他搂了她一夜的缘故。
她垂眼留意着,身上并无任何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