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真没有再碰过她。
他说的再做一次他的妻子,就是要她穿上这件嫁衣么?
温夏望去,戚延背对她走向衣架处。
她起身,靸上无跟的绣鞋,拿过他的衣裳一件一件为他穿戴。
而温夏忽然才忆起,这是她第一次为戚延更衣。
从前面对他的恩宠,她只当是例行皇后的义务,记着那多年的烦恨,从不曾主动为他亲手穿戴上龙袍。
垂下卷翘的长睫,她为他系着中衣的衣带。
戚延低沉的嗓音响在头顶。
“闽房佑文采斐然,已在礼部任职,他请旨求娶静婉公主,你离开那会儿的事,朕应允了。虞遥与他的婚礼在四月。”
温夏怔住,抬眼凝望戚延。
他以这种极是寻常的平静说起:“李淑妃已不在后宫,朕赐了她归府的圣旨。”
“母后的病好转了,只是夜里常日咳嗽,但有太医诊治,你可以放心。”
“还记得云展么,云桂的义子,你的血救了他,那孩子已入宫学武了,很是好学。”
温夏怔怔地听着,连手上动作都忘了。
她想过他们的分别会是多么的不愉快,可她从未想过会是此刻这样的寻常。
她为他穿戴着一袭玄袍,他平静地说着这些话,就像他们仍过着平静的一天。
戚延望着她的眼睛:“乌卢不自量力,以为策反了几名武将就能攻占我大盛疆土,朕此去定让他们好看。”
温夏极是震撼,张了张唇,完全不知如今大盛竟起了战事。
戚延深望着她一双眼:“朕买下瓦底那么多的翡翠山,用也用不尽,以后朕送给你的翡翠,你都别拒绝,就算是拿来造个脚蹬日日踩在脚底下,我都不介意。”
“若朕寻到什么宝贝给你送来,你也别退回来。若你敢退,你知道朕的手段。”
他嗓音嘶哑,喉结滚动,想着最后一次这么近地凝望她,都该再说些什么。
温夏微微仰着脸,望着挺拔高大的戚延,她的眼眶里忽然涌起热意。
“朕在外面留了人手给你,你想去哪儿便让他们送你一程。”
一阵沉默,他说:“也许朕早该承认你父亲是个真正的大丈夫。”
他浓烈的目光落在她眼上:“温夏。”
“从此以后,朕为你一人改道,护佑我大盛子民,去做百姓爱戴的明君。”
“我不管你今后在哪儿,我都会让你看到我为你筑下的盛世。”
戚延如常地转过身,同从前每一次出门上朝一样,对镜检查仪容。
他整理着玄玉腰带,袖中的一双手不可控地颤抖起来,可宽袖遮着,不会暴露他堂堂帝王的这份难堪。
他对镜望着男子宽阔的身体后,那美人婉约的半面微颤的身影。
他想再抱抱她,可他不敢挪动发抖的手,害怕他会后悔。
他说,我走了。
他背对她,走出了房间,打开房门踏出去。
吱呀一声,满室涌入万丈金光。
温夏立在原地,只望着那镜中错目僵立的自己。
这场寒冬全部安静了。
似天地万物都熄灭在这寂静里。
促乱脚步声从门口传来,却打破了这寂静。
戚延的声音低哑又压抑地传来。
“温夏,你闭上眼睛。”
温夏闭上了眼,滚烫酸胀的热意全化作眼泪流出了眼眶。
戚延大步进来,广袖深袍,衣袂飘然,俊美面庞上布满深眸里流下的眼泪。
他弓起脊梁俯身捧住温夏脸颊狠狠亲吻。
他强势地闯入,掠夺她柔软唇齿间的蜜意,吻去她唇角眼泪的苦涩,紧拥住她身体,在她薄肩上咬下一排齿痕。
温夏吃痛地轻吟了一声,可他收着力道,她不会有太痛。怀中一凉,他已离去。
她睁开眼,玄色衣袂飘飘,他远褪在耀眼的光影之中,再也不见踪影。
肩头全是湿润的眼泪,是戚延的。
温夏轻抬眼,瞧着镜中那眼眶红红的人儿,她笑了起来。
是该为终于得来的自由高兴的,可这笑却满是苦涩。
她今日见到的,是她曾幻想过的戚延。
她十四岁从北地回京都时,长路漫漫,心中忐忑不安。白蔻与香砂安慰她,说她如今已经出落得花容月貌,最是得戚延那般年龄的男子倾慕的时候,等戚延见了她,没准便忘了时隔多年的仇怨。
她躺在马车上瞧着夜空里的星星,便也想,戚延第一眼见她应该很是惊讶,很是懊悔,漂亮的桃花眼里应该也会带着些喜欢吧。
他会想起小时候她的好来,重新温和地笑着说:小夏夏,太子妃是你。
她竟然这般幻想过。
是他毁了她所有的幻想。
一切都迟在这十三年里。
……
换下一身喜袍,温夏打发走庭中戚延留下的人。
珠儿见出她要离开的意思,急切地道:“姑娘,您要回盛国吗?您可不可以也带上奴婢一道同行?奴婢一定会尽心侍奉好您,奴婢学东西很快,只要有人教就能马上学会那些规矩!奴婢十五岁就被嫁出冲喜,丈夫病重,第二日便去了,婆母不拿奴婢当人看,将奴婢卖来卖去。”
“求您带奴婢一同去盛国吧!你们大盛的皇帝敬重女子,让女子也能读书考学,还能凭本事抛头露面,上朝堂为官!奴婢也想生活在那样的疆土下。”
温夏嗓音一紧:“你说大盛的女子可以上朝堂为官?我都在燕国,不知此事。”
“是啊,大盛皇帝下令女子也能凭本事入朝为官,抛头露面经商也不得再受歧视!”
珠儿讲:“我们镇上都知道,那些男子笑话大盛皇帝,可他们凭什么笑话?这样的皇帝尊重女子!你们大盛的青楼暗娼都被查封了,他不许人再把女子当做物件买卖。我去县里采买时听那些读书人讲道,可惜他这改革史无前例,没能撼动教坊,只留下了官妓。不过他已经是奴婢心中英明的皇帝了,若我们燕国的皇帝陛下也能这般效仿,我们女子该好生存许多。”
温夏失了神。
他朝夕之间下这史无前例的律令,比先皇还甚。
封青楼暗娼……他是怕她沦落去这些地方?
珠儿在唤温夏,求温夏带她去大盛。
温夏回过神,怔怔望着这屋中喜庆的红绸,许久才道:“去为我备一匹马车,雇一名车夫,两名壮士,先送我去东都吧。”
东都中有她温家军的心腹。
珠儿高高兴兴地去办这些,回来朝她道:“姑娘,奴婢都准备好了!”
温夏环顾妆台上的金玉首饰:“这些都留给你,若不挥霍,应该够三五口人富裕地过活。我有婢女,如今也没有时间查你的身世,我家用人一向底细清白,便不能带你了。”
珠儿愣愣地望着温夏,忙跪下求情。
温夏目光温和,多年中宫之态,即便是轻软的嗓音也带着不容易置喙的力量:“多谢你这两日照顾我。”
她系上崭新的狐裘,是戚延留下的。
她穿出庭院,却听到府门外纷至杳来的错乱马蹄声,与一片铠甲摩擦的沉顿声。
一声马嘶之后,府门中冲进霍止舟颀长的身影。
雪青色的衣袂翻飞,他奔跑中肩上貂裘滑落在地,身后无数身穿铠甲的京畿持着长枪站立。
他目中失而复得,欣喜动容,疾步冲向她。
第72章
霍止舟紧紧拥抱温夏, 仔细检查她身上是否有伤。
“盛皇可有伤你,他人在何处?”
温夏退开霍止舟的怀抱:“四哥, 他以后都不会再伤我了。”她说:“他走了。”
霍止舟十分意外,询问温夏原因。
“……我以死逼他。”温夏望着这空荡庭院,心间竟也如这旷寂的一隅,她明明是应该开心的。
她凝望霍止舟,弯起唇露出应该开心的笑意:“从今往后我都自由了,我能回到娘亲身边,不用再躲来躲去。”
温夏道:“四哥, 谢谢你。”
霍止舟目中有些心疼,也为她高兴,可心底的一丝不安却不敢表露出来。
他心思细腻, 多了解温夏的性格,她一声四哥哥变作四哥, 他便知晓她心境有微妙的变化。他们才分别短短两日而已。
温夏端详霍止舟道:“四哥可有受伤?那日我见你跳到了水中,这么高的山崖, 你以后不可再这样了。”
霍止舟刚道一声“无事”,身体便踉跄往一侧栽去。
“四哥哥,你怎么了!”温夏慌张地唤道。
亲卫殷训接住了霍止舟。
还能得她一声四哥哥,霍止舟略显安慰地微抿薄唇,示意殷训扶他上马车。
他握住温夏的手:“回东都再说。”
温夏不着痕迹拿出手,换成搀扶霍止舟。
她有几分欲言又止, 但霍止舟脸色苍白, 随行太医也上了马车为他把脉诊治。
殷训说, 他们找到霍止舟时已是子夜里。他在那湖岸边度过了一日, 回不到草屋,也生不了火, 一身衣物皆被打湿,只穿着风干的薄薄寝衣。他那时便病了,发了整日高热,今日才退了一点,一有她消息就要亲自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