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延望向温夏:“你来所为何事?”
她微顿:“探望皇上。”
“你不用有愧,夏夏,这是我欠你的。”戚延从她身上移开眸光:“你也回去歇着吧,我要看几份奏报。”
他不再言语。
温夏却没有依言离开,她心里头竟然不忍起来,明明被他欺负的那些年里,她多次都想早日荣升太后。见到他这样,她不是应该庆幸的吗?
是因为他是救她才伤成这样,她于心有愧才这般不忍?
她好像知晓不单单只是因此。
她始终都会想起他带着她与阮思栋他们一同去运城比武时,他在擂台上赢了两名剑客,修长的身躯健硕而挺拔,受尽人群的喝彩。他施展轻功飞向她,在人群的喝彩声里带着她穿进湖上的彩虹。
那天的戚延承诺下回还带她去看彩虹。
那天的戚延英姿挺拔,一点也不讨人厌。
温夏将他泛白的修长指节收入眼底,那双手打着颤,他很痛。
他卧不能坐的消息都瞒了起来,连温斯来都不知道。
温夏细步上前,弯下腰,用袖摆轻轻擦去他鬓角的汗。
戚延抬起眼。
她颤颤地对上他一双漆黑深目,手帕不知被拾秋洗去哪里了,她就轻握着袖摆,替他擦去两鬓的汗。
戚延却抬手打掉她手臂:“你出去吧。”
温夏微怔。
“朕叫你出去。”
咫尺之距,他鬓角汗水越来越凶,眉骨到太阳穴延伸的那股青筋突突跳动,他的双眼也憋得一片猩红。
他好像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很急躁,像是迫切地想回避,大喝一声:“朕叫你出去!”
温夏眼眶一红,转身要退下时忽然听到一声极轻的响动,从他龙袍下传来。
她怔怔望去,龙袍上的金丝线被水渍晕浸开,玄金色的衣料慢慢浸染出一团水渍的暗。
她杏眼错愕,眼睫颤颤抖动。
戚延痛苦而慌乱,怒喝的嗓音都在发抖:“你出去!”
“皇上——”胡顺与徒弟哽咽地上前,挡在了戚延身前。
温夏僵硬后退,忙转身小跑出营帐。
她扶着帐外基柱,小段路与一点惊慌都能让如今这孱弱的身体不停喘气,有热泪忍不住滑出眼眶,温夏连忙擦去。
她不知道戚延的身体已经坏到这个地步了。
卫老先生他们不是说他如今没有生命危险了吗?
她不知道他为了救她,不仅没了一身武功,竟然连生理的自主能力都没有了?
长长的布幔将这座帅营圈禁起来。
胡顺与徒弟端着盆中换下的龙袍出来。
温夏明白了搭这些布幔的原因。
胡顺与徒弟在清洗龙袍,将衣物小心晾在帅营后的空地上。
温夏一直没有离去,站在清冽晚风里,浑身都凉。
胡顺瞧见她,躬身过来行礼,忍不住红了眼眶。
“娘娘,您还是瞧见了,皇上不想让您瞧见,皇上如今接受不了,今日都没有多吃东西,也只喝了一杯茶水。您说,不补好身子怎么养好龙体呢?哪有人一日就喝那小小一杯水的!”
温夏轻颤的嗓音在晚风里缥缈得不真切:“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不是千里迢迢追到燕国去求她原谅他么,他告诉她他已经这么惨了,她就更自责了,兴许就不会再记恨他了啊。
方才那般凶她,他只是想守着他唯一的一点体面了吧。
胡顺:“娘娘,奴才求您多来看看皇上吧。您不知道,您用假娘娘悄悄离开时,皇上以为那受伤的假娘娘是您,整夜地守着,整夜都没合过眼。他以为您在青州沉船了,下水去找您,一双眼睛失明,刚复明就去燕国寻您了……”
对于这些,温夏没有动容。他也害她失明过,她不觉得他经受一回就有多可怜。
她只是对现在的戚延不忍,她自责,她惋惜。
她不要大盛的君主倒下。
她要一个生龙活虎的戚延。
她想回到营帐里去,但不知戚延刚刚经历那般难堪,会不会愿意见她。
她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终是没有进去,翌日才来。
清晨的朝阳照耀整座军营,温夏穿过日光走进帅营。
戚延刚起来,正由胡顺他们服侍宽衣。
一人搀扶着他肩背,一人为他穿戴。
旁边床榻上还有刚换下来的亵裤。
望见温夏,戚延猝不及防,拉过龙袍衣襟盖住壁垒分明的胸腹,极力在慌张中冷淡地说起:“你有何事?”
“从今日起,我想同你用膳。”
戚延微愣,很快便知温夏的意思。
他淡声道:“我忙于军务,三餐不定时,让丫鬟陪你便是。”
“你不是说你欠我的吗,如今你我都是病体,我若吃不好这一日三餐,恐怕每日都该是软恹恹的,敌军来了连跑都跑不动。”她嗓音有一些动容。
戚延僵硬地松开手指,很害怕,又很迫切地想去看温夏。
他抬起头,她一头乌发只簪着两只竹筷,仍穿着小兵的葛麻袍子,细腰勒在空荡的袍子下,娇小脆弱,让人恨不得展开双臂紧紧护着。
她不施粉黛,素婉姣姣,一双如水的杏眼似含情凝睇,又像是极委屈地等着他。
戚延心软了。
早在昨夜凶她那会儿他就后悔了。
可他当时忍不住这废物般的身体,那会儿不敢把这么难堪的事暴露在她眼下。
他一点体面也没有了。
连三岁小孩都能控制的事,他竟然都做不了了,还怎么配得上她。
他连肖想她的资格都不够。
他恍惚想起那丰姿英俊的霍止舟,那人颀长卓立,不仅会画画,会吹笛,还使得刀剑……
戚延眸光黯淡下去,不敢再去看温夏,他垂下眼,忽然才瞥见床沿搭着他刚换下来的亵裤。
他飞快俯身去拿,藏进了衾被里,背转身:“朕忙完了再叫你,你出去吧。”
温夏终于还是走了。
戚延黯淡地朝她站过的地方望去,僵硬地松开衾被之下紧握的手掌。
胡顺却激动道:“皇上,您再弯个腰试试?您方才自己弯腰去拿裤头了!”
戚延一怔,方才那一瞬间竟然俯得下去了。
他目中隐生喜悦,被胡顺小心虚扶着,双手撑着床慢吞吞前倾俯身。
脊骨依旧有剧烈的痛觉,但是他竟然真的可以做到自己弯腰了。
戚延心中狂喜,忙命胡顺去请卫蔺元来。
卫蔺元来后,他却如何都再动不了身。
卫蔺元:“能动就是好事,证明经脉已在生长,别急,明日再练练。”
漆黑深目一片黯淡。
戚延以为他今日可以自己坐着陪温夏用膳了。
是他妄想了。
虽然心情极差,戚延还是不忍让温夏饿着,命陈澜去城中买她爱吃的栗子糕,哪怕明知她是刻意为了让他能多吃一口饭才说要陪他用膳。
午膳终于备好,戚延望着桌上三荤三素与一碟栗子糕,炉中碧螺春煮着一壶醇香乳茶,他薄唇微抿笑意。
“去请她来……”
他忍不住咳嗽一声,身下竟随着这咳嗽热涌流淌,戚延的笑僵硬凝结在薄唇边。
他痉挛地握紧手掌,嘶哑地说:“别去了,把菜送到她帐中。”
胡顺想劝他,又只得无可奈何地去办。
戚延命帐中禁卫退下。
他发抖地掀开衣袍,痛苦地望着一身狼狈,一鼓作气地握紧椅子扶手想起身来。
他卯足了力气,狠狠用力,最终只是痛苦地栽倒在地上,被太师椅压住宽阔修长的身体。
他嘶哑地喘息,在陈澜赶进来时,深深地埋下头去。
有泪滴落在地毯上,顷刻浸作一点暗星。
整整一日,戚延没有再喝一口水,反正饭菜中有水,反正这样也死不了。
胡顺说皇后娘娘又来了。
他垂下眼眸,只作批阅奏疏,很是淡漠:“不见。”
可握着竹简的手指还是忍不住不忍心地发抖。
胡顺为难道:“皇上,娘娘如今心疼您了,难道您不高兴吗?您让她进来吧,帐外风吹得很冷。”
“让她回去,她不回去就命温斯来把她抱回去!”
戚延又急又担心,可他起不来,也抱不动她,他就是个废物。
他扬声大喝,却不是冲着胡顺,而是冲着帐外的温夏:“你去告诉她,她不听朕令,朕就不许温斯来回来了,让温斯来天天守在瞭望楼,天天晚上拿冷风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