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道:“去找一双新的葛布鞋来。”
陈澜很快找来一双新鞋。
戚延坐在椅中将鞋拆开,在粗糙的葛布里头贴上一层柔软的云锦,拆下他龙袍上一条玉带上的东珠,在鞋上比划出地方,想把东珠缝在鞋上。
他弯腰伸手去拿案上的针线,他并未做过这种活儿,小小一根针握在大掌中很不习惯,但还是想亲手为温夏做出一双不磨脚的鞋。
她那双细足他握过无数遍,手指上练剑的硬茧每回只是轻轻擦过,都令白皙娇薄的肌肤留下道道红痕。
让她留在军中养伤已是委屈了,他不想让她再吃无妄的苦。
只是戚延没做过这种活儿,那东珠如何也穿不进去。
胡顺道:“皇上,这珠子没孔,得寻个做这活计的工匠以专门的针器打个孔道。”
戚延皱起眉,若在从前,他凝聚内力便可戳出个孔道来。
“去请宋景平。”
宋景平进了帐中,以为是什么大事。
戚延只把几颗漂亮的东珠给他道:“劳烦你用内力劈成两半,在中间斜戳个孔道出来。”
宋景平:“?”
他可是除了戚延之外,卫蔺元最得力的弟子,来干这活儿?
宋景平不费功夫,轻轻松松办完。
戚延紧抿薄唇,接过那劈成两半的东珠,垂眸缝制,密密的睫羽压下眸底的黯然。
他也曾经可以这么轻松地办到。
胡顺一直在旁小心守着,眼神时刻都落在戚延那微弯的脊梁上。
挺拔高大之人原先是靠在椅背上的,因为要去拿案上的针线和剪刀,来回需要弯腰倾腰。胡顺方才正想伸手去帮忙拿剪刀时,意外发现戚延竟能自己够到,他的腰竟能动了!
胡顺未敢出声提醒,一直关心留意,目中很是激动。
戚延都是下意识的动作,全身心都在膝上一双鞋上,哪会留心到自己身子能动了。
待他停下,薄唇微抿出淡笑时,胡顺才狂喜地出声。
“皇上,您方才是自己弯腰去拿案上针线的!剪刀也是您自己拿的!”
戚延一怔,目中霎时也是狂烈的喜悦。
胡顺将卫蔺元请来,卫蔺元为戚延一番检查,又以内力试探他震碎的经脉。
戚延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直到卫蔺元说:“还真养好一些,不错不错,不枉老夫一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
戚延心中狂喜:“师父,我双腿何时能自己下地走?”
“脊骨没了问题,双腿自然能行,急不得,慢慢养。”卫蔺元打着哈欠出去补觉。
戚延已经足够开心,至少如今身体在往好发展。
他算着晚膳的时辰:“还没到晚膳?”
“离用膳还有一个时辰呢。”胡顺笑道:“若您想现在见到皇后娘娘,那奴才去请她来,就说您已经能自己坐起来了。”
“不急,等用膳时朕再坐给她看。”戚延唇角没有合拢。
他瞧着膝上一双小鞋,虽仍是不起眼的葛布样式,但里头都贴了柔滑的云锦,不会再令温夏磨脚。且后跟那处缝制一竖排白亮的东珠,装饰在后跟,即便温夏穿上也不会太过显眼。
戚延薄唇噙笑,眼底也有欣赏的动容,对温夏的动容。
他从前说她骄奢,说她娇惯,可她却能在这苦寒的军营里低调地融入,不拿捏皇后或是温家嫡女的尊贵。
她看似柔弱,内心却可以坚韧强大,聪颖而顾全大局。这才是她。
可他从前却只看到她姝色无双的娇颜。
…
重重营地,一片艳丽的橘色霞光染着无垠苍穹。
温夏沐浴过后,却未再穿白日那套小兵的衣袍,让拾秋为她拿来了城中置办的衣物。
她身穿一袭蝶戏牡丹月白长裙,乌发柔顺垂于薄肩,发间簪一朵幽紫三色堇。帐外把守的士兵已被拾秋遣散,她细步行出营帐,穿过伫立两侧的火把架,灯下清冷如仙,纤细婉约的身影款步走进了帅营。
恢复正常的打扮倒也不是什么为悦己者容,她不会爱上戚延。
她只是想让他振作,让他早日恢复起来。
今日二哥哥来信说他入燕国后便直奔皇宫而去,霍止舟倒是未对他动武,霍止舟受了她那一剑,病养了多日,二哥哥去时都还不能下床。
他让二哥哥再给他一剑,二哥哥让霍止舟交出那郑彬羽。
霍止舟沉吟了,说那是他自小唯一保护他,真心待他的表兄。在得知温夏刺霍止舟一剑导致他重伤后,郑彬羽便深深自愧,以毒酒了结赎罪,被家仆救下,如今命悬一线。
二哥哥杀不了郑彬羽,便真的刺了霍止舟一剑。
温夏望着信中字句,深深知道如今温家与霍止舟,大盛与燕国再也不会有任何牵扯了。
若大盛不敌乌卢,不会有他国援军相助。
他们温家也不会再有庇护。
温家三子皆受温立璋深刻教诲,誓死都会守护大盛的疆土,护佑大盛子民。
温夏不要最坏的结果。
她从前看不起戚延。
而他这次冒死去乌卢救她,用了东风计是智,一己之躯挡住武士是勇,让她策马先行是大丈夫所为。
她要他站起来。
她要他兑现护佑大盛子民的承诺。
胡顺在门口瞧见温夏,目中惊喜,忙哈腰笑迎:“皇后娘娘来了!皇上等您许久了,今日皇上还有惊喜给您呢!”
温夏绕过屏风,款步走向戚延。
他端坐在太师椅上,玄金色龙袍外系着御寒虎裘,那虎皮威严凛凛,张狂的百兽之王,很少有人镇得住这霸道的狂势。戚延却驾驭得这般契合。
他目光落在她身上,有惊艳与意外,一双长眸深不可测,又似骄阳灼烈。
第82章
戚延收起目光, 如今忽然觉得他从前的强迫都是多么荒唐的妄念。
这么好的眼前人,他从前不配, 如今更配不上了。
他视线落在温夏脚边,她已穿着精致的绣鞋,他为她做的那双倒不适合了。
他只是不曾想到她会做回从前的打扮,难道是为了他?
这般想,戚延浑身一震,似觉往昔练功的内息都重新回来了,心间动容, 他下意识挺直脊背端坐。
温夏坐在了餐桌前。
胡顺与徒弟抬着太师椅过来,戚延坐在圆桌对面。
温夏为他布菜,她纤长手指握着樱色瓷柄, 另一只手轻揽宽袖,露出一截白皙皓腕, 阳绿翡翠手镯与金链在她腕间清脆碰响。
戚延说:“我自己来。”
温夏任他接过樱瓷汤勺,瞧着他用晚饭, 将那只喝了小半碗的鸡汤推到戚延身前,不言不语,只一双眼睛安然地看着他。
戚延这次倒未扭捏,爽快地喝了。
他今日神态间未再有昨日的颓态。
温夏待两人都用完晚膳才问道:“胡公公说皇上有惊喜给我?”
戚延薄唇噙笑,握着椅子扶手前后倾动身体:“你看,朕能动了!”
温夏怔住, 方才见他后背垫着软枕, 还以为他是强撑着在坐。
戚延毫不掩饰脸上的笑意, 来回动给她看。
温夏弯起唇角, 终于也开心起来。
“你能走了吗?”
“还不能。”戚延有些黯然,但道:“不过腿脚比昨日灵活一些, 师父说需要时日便可恢复。”
温夏轻轻“嗯”一声。
戚延握着椅背后藏着的鞋,不知要不要送给温夏。她如今一身高贵出尘,再穿这样的鞋已不适配。
“白日是他给你的信?”戚延握着扶手,假装不经意地说起。
温夏微顿片刻:“嗯。”
戚延紧捏着扶手,依旧是平常的语气:“哦,他说来接你?”
“大盛的每一处如今都已是战场,我温家都在战场中,来接我我也不会在此刻离去。”温夏没有正面回答戚延。
对于霍止舟,她信错了人,这些时日心间不提,不代表她就放下了。她会记恨霍止舟,会责怪自己为什么喜欢上了一个仇人,会愧对爹爹。战场让她一时不去想起这些痛苦,不代表她心里就不难过。
她杏眼落在戚延身上,依旧如往日的安静清婉:“你说你要庇护起天下子民,如今我不是大盛的皇后,我只是温家的女儿,我温家三个哥哥都为你守着疆土,我要你护他们平安。”
戚延如今的身体自然是愧对她的,他沉声应下,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一股幽兰香靠近,温夏来到他身前,拿过虎裘盖在他腿间:“出去看看。”
戚延握了握拳:“我如今……”
“既然已经能坐了,便不用再怕军中将士担心,不用再避在营帐中不出去。你应该出去看一看。”
只是这般一靠近,温夏才见戚延椅背后那床葛布鞋。
戚延只能拿出来。
“这是手上无事,闲来练手之作。”
温夏瞧着那鞋微怔,自然看出那不是军中普通的鞋,里头贴着柔滑的云锦。
胡顺道:“这是皇上亲手做给皇后娘娘的,那鞋后头的东珠也是皇上一针一线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