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村民只能算作临时工,陆尚便少与他们说明生意上的事,便是后面上下运送鸭子时,有人问他也巧言带过了。
第一次给镇上的大酒楼供货,葛家村的养鸭户们唯恐哪里未能周全,反叫合作中断了去,挑出的鸭子都是最好的,送走之前还特意给他们冲洗了鸭羽上的泥污。
整整八百只鸭子,陆陆续续送上了车。
陆尚跟他们清点过价钱,合计十七两六钱,现银当场就付清了,负责这事的村民葛家辉又自掏腰包,从中拿了一钱出来,欲充作陆尚的辛苦费。
陆尚笑着拒绝:“我领了观鹤楼的间人费,自没有再拿乡亲们钱的道理,咱这生意都是明明白白的,不走私下那些。”
如他所言,这一趟算下来,光间人费就有将近二两银子,再加上他从中赚取的差价,又是二两多,就算减去人工成本,这一天下来,也有四两的收入了。
而在陆家村,陆老二干一年的农活,也不一定能赚到这么多钱,更别说能存下了,不然王翠莲如何能十几年才存了十两。
陆尚又拿出随身携带的契书:“还有这契书,已经能去衙门盖印查证了,我怕你们等得及,就先送了来,你们先看过,如没有问题,过两日我便去衙门的商部扣印,过几日再给你们送来。”
葛家辉不识字,赶紧叫了同村的书生过来,听他念过了,面上的满意之色愈深:“好好好,多谢陆老板!”
而旁边等着出发的陆家村人,看着之前那个阴郁寡言的陆秀才,骤然变得能言善道起来,不禁啧啧称奇,奇完又少不得感叹一句:“怪不得人家能给镇上的老爷做工。”
从葛家村离开时,葛家辉带着他的大儿子送了一筐鸭子过来,只言是叫陆尚尝个新鲜,若是喜欢,以后再给。
农家人自己养的东西,陆尚拿起来就没那么大心理负担了。
他笑吟吟地受了,然而等葛家辉回去后,却在自己腰间的钱袋里摸出一百文钱,刚好对得上他送的那一筐鸭子。
葛家村的养鸭户们如何暂且不谈,另一边,陆尚叫车队停在了路边,静候不久后,便见一个半大少年从葛家村跑出来。
陆尚当即站起来:“葛哥儿!这边!”
葛浩南闻声看来,黝黑的面孔上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喜色,不过顷刻就到了驴车跟前。
陆尚指了指车上的鸭子:“就是这些,你仔细检查过,看有没有病鸭老鸭,别送去了主家才发现问题,到时不光是我,便是葛家村的养鸭户们也要吃挂落。”
葛浩南闷声不语,点头后,便径自走过去。
车上八百只鸭子,全被竹筐关着,竹筐摞起四五层高,又全靠麻绳紧着,眼下要检查,便只能重新卸下来。
干活的人闻言有些不高兴,刚要嘟囔两句,却被陆尚冷言问:“难不成简单装卸一趟肉鸭,便能拿钱了?”
“一天八文钱,一个月就是二百多文,一年就是三两,哪儿有这等好活儿,不如也介绍给我,我还费什么心。”
心有不愿的那人当即闭了嘴,老老实实跟着把货卸下车。
陆尚只管盯着,并不帮忙。
前面的人往下搬着鸭子,葛浩南就在后面尾随着检查,两厢配合着,等全部检查完也只过了半个时辰。
葛浩南做完他的事,几步跑回陆尚跟前:“都好,没有问题。”
“不错!”陆尚喜道,“把鸭子都装回去吧,小心不要磕到撞到,要是有鸭子死在半路上,那往后便再不用你们了。”
别管是真是假,此话一出,工人们只好更添几分小心。
至于陆尚偏要折腾这么一回,还是因为葛浩南出自葛家村,叫他在自家村里检查,没事还好,真查出了什么问题,到时不光养鸭户难堪,只怕葛浩南也要受些白眼。
陆尚拍拍他的肩膀:“行了,剩下的就没你什么事了,你且回家候着吧,等下次用你的时候,我再找人给你传话。”
葛浩南迟疑片刻,抬头打量着陆尚的神色,见他不似作伪,这才小心应下,告了别,重新跑回村子。
陆尚之前说做工是管一顿晌午饭的,可如今是在路上,乡间也没有路边小摊,便只好叫大家稍忍片刻。
他又说:“要吃饭的等把肉鸭送到了,我就带你们去吃,不愿意跟我吃的,那就把饭折成银子,一顿饭合五文钱,你们自己选。”
五文!
这下子,便是饿得肚里咕咕叫的人也不嚷嚷要吃饭了,一群人全选了钱,就差跟陆尚作揖说感谢。
时值晌午,一群汉子却斗志昂扬,陆尚在后面热得直喘,而前头拉车扶竹筐却没有一点难色,更是几次加快脚程,把陆尚落了一大截,被他喊了好几回,方才把速度慢下来。
到后面,陆尚缓和了些,他追上前跟押货的汉子说话:“你是许家二哥吧?二哥这力气还真不是盖的,辛苦了这么久,还不见累。”
许家二哥挠挠头:“这才哪到哪,昨儿我娘跟我说,陆秀才的活不累,我还不信,今儿来了才知道,确实不重,钱又多,多亏我听劝过来了,不然可要后悔死!”
陆尚摆摆手:“我虚长你两岁,叫我陆哥吧,你可还认识其他打零工的乡亲?过段时间可能还有这种活,你也可以介绍他们来。”
“娘家舅舅可以吗?”许家二哥欣喜道,“我舅是隔壁村的,他只比我长了七八岁,长得又高又大,可比我有力气多了!”
“也行,不拘陆家村的,只要干活卖力,人老实些的,都可以试试,其余人也是,要是有相熟的,都可以过来试试看。”
坦白讲,这十几个人押八百只鸭子已经足够了,再添人手不一定能提高效率,反徒添成本。
只陆尚的成算从不只在观鹤楼上。
他假装没有看见旁人似有若无的打量,轻笑一声,复说起一些农家逸事,再时不时提醒两句小心,这一路总算安稳走了下来。
傍晚时分,押送肉鸭的车马入了塘镇。
等他们抵达观鹤楼时,观鹤楼正是生意繁忙的时候,福掌柜听说肉鸭到了,很是惊了一下子,而后便是一阵大喜。
“好好好!快招人来卸货!另请店内贵客海涵一二,为庆我观鹤楼招牌避风塘脆皮鸭重新上市,今晚凡进店贵客,每桌皆可获脆皮鸭半只,叫后厨早早准备着!”
他的这番安排迎来满堂喝彩,客人们也愿意等一等。
福掌柜和陆尚匆匆交接后,就叫小二们帮忙卸货,其中一部分现场宰杀送去后厨,再有一部分则圈在后院里。
陆尚拿出早早准备好的字条,这还是今早托姜婉宁写的:“这是此次进货的数量价钱和运送费用,福掌柜且看看。”
他的这等作为又是叫福掌柜高看两分,他笑着把字条收起来,说:“好,晚些时候我就叫账房记上。”
做生意最忌讳钱款混乱,陆尚自己做了他那边的账,可作为买家的观鹤楼,自然也该有他们自己的账目。
聪明人说话,用不得多言。
等后面的鸭子都收整好了,管事上前道:“八百只鸭子正正好,没有病鸭死鸭,喂了水后精神头也很快恢复了。”
福掌柜很是惊喜:“这陆氏物、物什么来着……还真有两把刷子,那么多鸭子竟没一只损耗的,不错不错。”
“陆氏物流。”陆尚说,“可不能有损耗,不然赔鸭子事小,这后续的一系列损失,可又要赔偿一大笔银子了。”
“啊?”福掌柜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哈哈哈是了是了,我竟忘了陆氏物流的赔付条款,甚好,甚好!”
“那等下月同一时间,我再送下一批肉鸭来?”陆尚问。
福掌柜点头:“可,若是肉鸭提前用完了,我会派人去告诉陆秀才一声,你再看如何安排。”
陆尚应下,随后想起:“还未来得及跟掌柜说一声,我如今搬来了塘镇住,就在县衙后的两条街上,三日后家里欲办乔迁宴,届时还请福掌柜和少东家拨冗莅临。”
福掌柜道了贺,又亲自送陆尚离开。
之后便是将租来的车马还回去,以及把村民们剩余的工钱支付了,对了,还有那五文的饭钱。
这一天累不累的暂且不谈,只一天就有十三文钱到手,大多数人还是欢喜的,更是连连说:“我们下次还来!”
来可以,陆尚却要把丑话说在前头:“我昨天跟婶子大娘们说,只要有把子力气的壮年男人,大家干了一天也知道了,我这儿的活不算太重,可也不是谁都能做的。”
他虽没有点名,可人群中那两位上了年纪的还是脸上一阵火辣辣的,不觉往后面退了几步。
可他们两家都是陆家村有名的贫困户,一大家子人,一天只吃得上一顿饭,孩子婆娘饿得满脸蜡黄,偏他们力气有限,去镇上做工少有要他们的,好不容易有个能挣钱的活计,叫他们如何放弃。
好在到了最后,陆尚忽然说:“不过乡里乡亲的,我也不是那等不讲情面的人,力气不大没事,只要能做事的,那我就要。”
“今天来回赶车大家也看见了,会驾车的人不多,我这儿正好缺几个赶车的车夫,力气赶不上旁人的,那就学一门赶车的手艺,届时上下货时再给搭把手,工钱也是一样的。”
此话一出,躲在后面的两人顿时挤了出来:“真、真的吗?”
陆尚点头:“两位老大哥紧着学学赶车吧,要是下回还帮不上忙,只怕我这儿也不好养闲人。”
“是是是,陆秀才放心,等回去了我就去学!”两人又是激动又是感谢,等陆尚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他们的道谢声。
陆尚长叹一声,摇摇头,却也说不得再多。
远离京城的小小村镇,自没有宵禁一说,只到了晚上,街道两侧也变得萧索起来,行人也是脚步匆匆,赶着回家了。
陆尚走了大半程,才碰上一个卖面的小摊,摊子的主人是一对老夫妻,一人负责招呼客人,一人守在半人高的炉边,被热气蒸腾的满脸通红。
“公子要吃些什么?咱家有鸡汤面和素面,鸡汤面五文钱一碗,素面两文钱一碗,面不够了免费加。”
“麻烦给我一份素面,等晚些时候再给我打包一份鸡汤面。”
“好嘞,公子要加鸡蛋或肉丝吗?”
“不用了,素面就好。”
陆尚唏哩呼噜吃完,又把打包的鸡汤面带上,这次直奔家里去。
他到家时,左右邻居家都熄了灯,陆奶奶也早早歇下了,只有他和姜婉宁的房间里还点着灯,成了这无边黑夜里的唯一一抹光亮。
而就在他转身合门闩的功夫,只听背后传来房门开合的声音。
转头一看,果然是姜婉宁迎了出来。
陆尚大步走过去,连他自己都没注意,此时他的表情已经变了,眉眼弯起来,嘴角更是翘得老高。
“吃饭了吗?”陆尚问完才一拍脑袋,“这个时辰了,想来你们肯定是出好了,我还给你带了鸡汤面,再吃一点?”
姜婉宁看了一眼,将装有鸡汤面的碗接过去,顺口问了一句:“夫君是在外面吃过了?”
“嗯,吃好了,就是时间太晚,不宜吃的太饱,随便垫了垫,赶明儿没什么事,我在家里好好吃两顿。”
听见这话,姜婉宁不觉露了笑。
“我去拿两双筷子,把鸡汤面吃了,不然明天就要坨掉了。”她不光拿了两双筷子来,还又带了一只碗。
趁着陆尚洗脸擦拭的功夫,她把鸡汤面分成两份,一份面和鸡丝都多一些,另一份汤多一些。
陆尚看了一眼,下意识要把两人面前的面调换过来。
只姜婉宁拒绝说:“我晚上不爱吃东西,夫君快吃吧。”
陆尚无法,只好坐下来,赶紧把大半碗鸡汤面吃下去。
他刚才还说夜里不宜吃太多,可一碗半面汤进肚,还是不可避免地觉出两分撑来,而叫他这时候再出去溜达消食……
陆尚转头躺到了床上,用力搓了一把脸:“也等明天吧。”
姜婉宁忍俊不禁。
陆尚在外这一天,看似没干什么力气活,可光是监工也费了不少心神,尤其这还是他接到的第一单生意,总要做的漂漂亮亮的。
辛苦一天下来,他已经一句话不想说了。
姜婉宁看出他的疲惫,把吃过的碗洗刷好,回来便熄了灯,等上了床才说两句:“今天我带奶奶去看了郎中,郎中说老人家只是一时积郁,别再生气,好好养上一段日子就好了。”
“还有今天出门时,碰上了田婶家的老太太,奶奶跟她聊得很好,约好后天一起去巷尾打络子,我瞧着奶奶在家也无聊,便没拦着,等明天有空了,我带她去街上买几圈好看的彩绳。”
说着说着,只听耳边的呼吸声渐渐浅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