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贺只是笑:“连举人先生都难以读懂的高作,陆兄没能看出也不奇怪,就是不知道我有生之年能不能读懂一二。”
院试分诗经义三部分,昨晚睡前姜婉宁便提到,需简单看过冯贺的经义水平,留了两道功课,叫陆尚代为转交。
正好今日见了面,陆尚便把题目复述出来,又说:“先生叫少东家于十日内答出,到时再由我转交与她,要先看过少东家水平才好知道从何教起。”
冯贺赶紧记下:“我会尽快完成先生的考校的,只是日后少不得辛苦陆兄。”
“无妨无妨,不是什么麻烦事。”陆尚忽然好奇,“仔细说来,还不知少东家年岁?”
“也是惭愧,我今年二十又五,本该成家立业的年纪,如今却是一事无成,家里说的亲事也被我推去,惹得族中长辈多有不悦。”
陆尚一直被他陆兄陆兄的叫着,早怀疑是不是被喊大了,如今一问果然如此。
他失笑:“那少东家该称我贤弟才是,我前年冠发,比少东家略小几岁。”
冯贺一下子愣住了。
陆尚少不得宽慰两句,又讨论了一番“老先生”对课业的严苛后,就此告辞。
这是冯贺要交上去的第一份功课,他更是紧张得不行,说好等写完初稿叫陆尚给指点指点。
陆尚嘴上应着,可这功课只要一到他手里,毫无疑问,转手就会到姜婉宁手中去,自没有修改一说了。
从冯贺家出来,陆尚没有回家,而是去车马行租了一辆车,径自去了阳宁村。
与阳宁村的鲜枣合作谈得很是顺利,又因他们村的枣子是市面上的第一批鲜枣,个大枣甜,价格上也能高上几文。
可不要小看这几文钱,毕竟一斤多上两文,这一百斤就是两钱了。
观鹤楼要酿醉枣,每月采购一回,一次就要足足上千斤,光是其中的间人费就有四钱,而陆尚还能从中抽利,一月下来也有一两银子了。
所谓积少成多,能多一文也是好的。
阳宁村的鲜枣替代了陆家村的桃子,而阳宁村和葛家村、丰源村在一条路上,少了绕路的时间,货物抵达的时间也早了将近一个时辰。
这样走了两天后,这天下工,詹猎户拦住陆尚,瞧着有些拘谨。
陆尚问:“怎么了?”
詹猎户长叹一声:“这一晃我们来给老板做工也有半个月了,每天住着好屋子吃着好饭,连衣裳都有人帮忙洗,这月月初还领了工钱,按理说我们该更卖力给您做工的,可最近怎么活越来越少了呢?”
“我们不是说您的不是,只是这样每天都太多闲余,反叫我们羞愧不已,总觉得不光没报答了您,还白白浪费您的屋子粮食和银钱。”
陆尚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闻言不觉怔愣住了。
他往旁边看了看,却见其他人也点着头,又是好笑又是欣慰。
不论怎么说,这些人能在心里记挂着他,总比招了一群只为自己的强。
他抬手拍了拍詹猎户的肩膀,是在跟他解释,也是说给所有人听的:“最近的物流生意确实不多,这多是因为我手里只有跟观鹤楼的合作。”
“我也不瞒着大家,若是只给观鹤楼送货,二三十人足矣,但现下我招来的长工足有五十人,还有一部分等秋后也会过来,要说只给观鹤楼送货,实在多余,但这并不是说许多人无用,只是尚未到了大家卖力的时候。”
陆尚说:“这月兴许就是大家得闲的最后一段时间了,等下月定能有新合作,届时你们就会被分到不同的运送道路上,从早干到晚都不一定能做完,这也是为什么当初我说,等日后还会涨工钱。”
听了他的解释,詹猎户狠狠松了一口气。
但他很快又说:“那既然这月没那么多工,我们也不能白白拿老板的钱,既然以后能涨工钱,现在没有活儿,当然也可以降工钱!”
“我们听老板的安排,趁着现在活少也养足精力,不过工钱就不拿那么多了,如今每日只上半天工,那我们就只拿一半的钱,等以后整日干活儿了,再拿全部。”
“对对,詹大哥说的没错!”
“陆老板我们不能白拿这个钱,何况您还管我们吃住,已经很好了……”
詹猎户的提议很快迎来一众人的响应,陆尚几次想说话,发出的声音全部淹没在众人的附和中。
为了叫他们安心,最后陆尚只能答应,暂且将这月的工钱减半。
只是长工的工钱是按月发放的,九月的工钱要等十月初才有,他便是现在答应了,到下次发工钱的时候仍能照发不误。
而若能用几分钱财买来这么多人的忠心卖力,于陆尚只赚不亏。
与此同时,冯贺在无名巷子里住了三四天,粗略写了一份初稿,终于想起出门放放风了。
他从书房出来后,自小在他身边伺候的六顺凑过来,问明他的打算后,一拍大腿:“少爷您可算要休息了!我知少爷上进,可也不能日日闷在书房里。”
“正巧小的这两日在周围转了转,发现了点好东西,少爷您一定感兴趣!”
冯贺在书房抓耳挠腮了好几天,那两道经义题看似浅显,可真动起笔来,他才发现自己根本写不出东西,硬着头皮翻了无数书册,也只挤出半张纸来。
就为了这次考校,冯贺已经熬了两个大夜,如今眼下都是青黑的,对六顺的什么好东西根本提不出一点兴趣。
他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轻呵道:“起开,别挡我路。”
六顺自小陪在他身边,闻言也不害怕,便是让开了路,还追在他身边絮絮叨叨着:“少爷您可真别不信,您就跟小的去吧,等见了您一定感兴趣!”
“爱说不说,不说就不去。”
“哎呀说说说,小的说还不行!少爷您别回房!”六顺赶忙说,“小的这两天出去买东西时发现,每日早午巷子里都会出现很多孩子,还都是从一个地方出来的。”
“少爷您猜他们这是去干嘛了?”
冯贺还是不理他的茬,站定等了两息,看他还不说话,转身又要去书房。
六顺只好坦白道:“他们是去学堂了!”
“学堂?”冯贺终于起了两分兴致,“什么学堂,我怎么不记得这附近有学堂。”
“嘿嘿小的就知道您感兴趣,所以小的早就给打听清楚了!”六顺说,“这无名巷子原本也是没有学堂的,还是上个月才起了一处,就在巷子深处的一间仓房里。”
“而且这学堂里的孩子都是巷子里百姓家的,听说那边的夫子不收束脩,而是按日收学费,便是这学费也极便宜,一人一日只要两文钱!”
冯贺彻底转过身来:“什么学堂只要这么点钱,当真不是骗人的?”
六顺表情夸张:“不止呢!少爷您一定想不到,这学堂不光学费便宜,便是那教书的夫子也不寻常,是个年纪比我都小的女夫子呢!”
年纪小,女夫子。
明明六顺还没有说与她有关的信息,可冯贺还是心头一跳,隐约有了猜测。
冯贺皱着眉想了好久:“之前福掌柜是不是打听过陆尚家的情况,除了他以外,可有他那位夫人的信息?”
“有的吧。”六顺回想半天,“好像说陆老板的夫人是家里买来冲喜的,他那位夫人原是京中贵女,只后来家道中落全家流放,这才来了咱们这,再旁的……听说那位夫人姓姜?”
冯贺眼皮重重跳了一下,他连忙问道:“你说他们什么时候上课?”
六顺看他果然感兴趣,更是得意了几分:“从早上到晌午,这个时间应该还没下课呢,少爷是不是要去瞧瞧?”
冯贺随手摘了手上的扳指,反手丢给六顺:“算你小子还有点用,还不快快带路!”
六顺喜上眉梢,把扳指往大拇指上一套:“小的在呢,少爷这边走!”
……
姜婉宁的这间学堂自开课后,从来只有延堂的情况,便是准时下课都是极少的,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她刚教完最后三个大字,趁着孩子们在沙盘上练习的功夫喝了口水。
然就在她扭头的瞬间,却发现窗子后面站了两人,正不错眼珠地盯着她。
“!”姜婉宁被吓了一跳,手上一个不稳,将茶盏打翻在地。
底下的孩子被惊扰,不约而同地抬头看来,同时也看见了窗外的冯贺主仆俩。
姜婉宁身上被沾了水,只是手边没有能擦拭的东西,只能用手拂了拂,继而再看向窗外,勉强勾了勾唇角:“冯少东家这是?”
冯贺全然没有被发现后的窘迫,他先是对着姜婉宁一拱手,然后竟然跟学堂里的孩子打招呼。
他从正门绕进来,站在门口问:“在下意外寻得此地,才知夫人大才,不知能否有幸蹭上两堂课呢?”
第50章
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 姜婉宁不欲与他过多争执,正巧最多再有半个时辰就要下学了,便是许他进来也不妨碍什么。
姜婉宁微微点头:“少东家自行寻地方坐吧。”
学堂里空位不多, 且多是在后排,而这边的矮桌本就是为孩子少年们准备的, 冯贺一个成年男子坐下,少不得蜷腿缩着, 其实并不舒服。
可他浑不在意,目光始终追随在姜婉宁身后,看她在矮桌间寻看, 看她给姿势不正确的孩子纠正, 最后看她带大家回顾了今天一整日的功课。
姜婉宁点了几个人:“今天的课堂这几人进步最大, 下学后可以来找我领糖渍甜果儿, 其他人也可以来看看他们的沙盘, 争取明天能有提高哦。”
“另外大家入学也有一段时间了, 明天我将对大家进行一次摸底考校, 主要就是考察一下大家这段时间的学习成果,考校成绩会告知家长,还请大家做好准备。”
“那今天的课堂就结束了, 大家回家路上注意安全, 勿要打闹。”
往常的学堂里, 下学是最热闹的时候,然今天姜婉宁说完结束好久,还不见有人动弹,直到有人怯怯问了一句:“那万一考得不好呢……”
姜婉宁在整理着桌案, 闻言温柔一笑:“我当然不会惩罚大家,只是大家的爹娘如何, 恐怕不是我能约束的了。”
“!”救命!
想到自家爹娘的掸子扫把小马鞭,许多人皆是一个激灵,忍不住哀嚎起来。
方才还平静的学堂一下子热闹起来,尤其是那些平日里懒散懈怠的,当即跳起来,四处找人帮忙:“兄弟!兄弟你帮帮我,你快把上月学的再给我讲一遍——”
姜婉宁只是笑,招手把那几个能领奖品的叫走,其余的随他们闹腾。
只是这次大宝和庞亮没能跟着走,他俩跟着姜婉宁多学了一段时间,学堂里的好多孩子都是知道的,如今被人团团围住,试图打探考校的内容。
而冯贺在后面坐着,神色瞧着有些发怔。
孩子们只顾着明日的小考,也没人过来跟他搭话,他又坐了一会儿,赶紧起身追了出去。
此时,姜婉宁已经把那几个孩子带回了家,将提前准备好的糖渍甜果儿分给他们,还多余给了几个叫他们分给家里的兄弟姐妹。
等他们从陆家离开了,冯贺敲门进去,姜婉宁见他跟来,却也不意外。
“请问少东家来此是还有什么事情吗?”姜婉宁礼貌地将他请进来,因着房中不便待客,就叫他在院里的石桌旁坐下,又去屋里端了茶水来。
眼下不比从前,毕竟是住在了镇上,姜婉宁也会在家里备着些茶叶了,肯定比不得那些酒楼里的珍品,但用来招待客人,也是不失礼的。
冯贺见她忙里忙外,有心叫她不必见外,可姜婉宁的视线始终没有落在他身上,冯贺无法,便只能等她收拾完。
却不知,姜婉宁刻意放缓了动作,并不是很想跟他私下里相处。
可惜如今只是晌午,距离陆尚回来,还有一段时间,姜婉宁便是再怎么慢,也总有坐下的时候,也就只能跟冯贺面对面了。
冯贺对于这会儿的等待倒没什么意见,可跟在他身边的六顺就有些不情愿了。
等姜婉宁坐下来,六顺低声嘀咕了一句:“陆娘子还真是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