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老爷子的手上没闲着,手里拿着粗麻线,他把新买的扫帚梗子重新扎了一遍。
“扫帚呀,扁一点儿才好用,而且还不容易掉梗子,你看是不是?”
宫原没想到学校里用惯了的扫帚头居然还有这么多讲究,他上手试了一下,一脸崇拜地看着盛老爷子。
“陆校草,你快来看,爷爷的手也太巧了!我现在就梦想罗奶奶能替我家做年夜饭,盛爷爷能去我家看看我家哪儿不够好……”
说着这种臭不要脸的话,宫原就等着陆序嘲笑自己,没想到他等了几秒,陆序却没说话。
“陆校草?你咋了?”
他看向陆序。
陆序闭着嘴,仿佛嘴唇被焊死了一样。
宫原歪着头:“陆校草?你是不是嘴不舒服?还是嗓子难受?”
陆序看了他一眼,默默走到了一边。
盆里的鱼在鲤鱼摆尾。
关着的后院门上传来了窸窸窣窣的扒门声,偶尔夹杂着几声异常严厉的猫叫。
看着鱼,听着猫叫,陆序的心中一片宁静祥和。
罗老太太端着给陆序的那份儿粘豆包出来:
“小陆,怎么不来拿你的粘豆包?”
陆序接过来,有些腼腆地笑了下,可是等罗奶奶回了厨房,他却一直都没吃,只把粘豆包拿在了手里。
宫原舔着碗里的糖渣,又盯上了陆序手里的粘豆包:
“陆校草,你要是不吃,这个就先给我呗?”
陆序沉默地把粘豆包递了过去。
宫原傻愣愣地接了过来,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陆校草,是不是还有超好吃的东西,你怕我抢,才把粘豆包让给我了?”
陆序看了他一眼,拒绝说话。
宫原却越发不安了,当了这么多年的同学兼发小儿,陆校草的睚眦必报他可是知道的,自己从他手里拿了吃的,他居然不生气?
这可是陆校草诶!不是陆神仙!怎么可能刚放了寒假陆校草就变得平易近人、宽容大度、和蔼可亲、善解人意?
看着宫原瞪大了眼睛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陆序觉得他是个傻子。
不过,就算傻子也让人不讨厌。
就像盆里的鱼现在看着也有点可爱,外面的猫听起来也并不吵闹,摆放在墙角的桌凳非常有灵气,那一箱用红色塑料筐装的砂糖橘也具备了某种美学元素。
一切都很美好。
“牛肉面好了!吃饭啦!”
盛罗在厨房里呼喊了一声,陆序连忙走到厨房门口,从她的手里接过了装了面的汤碗。
一人一碗面,面是很有点儿浇头的宽面片,汤是牛肉汤,三个小孩儿的碗里还额外多了个煎荷包蛋,面上整整齐齐码放着切成了薄片的卤牛肉,还洒了点香菜提味儿。
宫原已经吃完了第二个粘豆包,看着这碗面却觉得自己的肚子是个深不可测的口袋,先喝一口汤,再吃一口肉,然后长出一口气,他开始用筷子往嘴里塞面条。
嘴里塞得满满当当,他一歪头,又看了陆校草拿着筷子,但是没吃面。
坐在陆序对面的女孩儿身上还穿着围裙,笑着教她:“陆香香,你对着饭参禅呢?”
陆序抬起眼看了看她。
终于把刚刚被她亲手塞到自己嘴里的牛肉嚼了嚼,咽了下去。
在这个瞬间,陆序觉得自己像是把新一年所有的快乐都藏进了自己的身体。
……
吃完了饭,一行人按照预先说好的去买衣服,腊月二十九的大卖隆挤得人头皮发麻,他们忙忙碌碌地买了两个老人的衣服,罗老太太的外套是浅褐色的羽绒服,盛老爷子的外套是深褐色的羽绒服,乍一看还挺像情侣装的。老爷子想给老太太买新羊毛衫这件事儿也做成了,羊毛衫是盛罗挑的,淡淡的米色,老太太嫌弃不耐脏,但是一上身,所有人都觉得这件羊毛衫特别衬她,等她去换衣服的时候老爷子就把钱交了。
盛罗的衣服几乎不用买,和之前一样,罗老太太早就托人从沈城给她买了新衣服回来。
只是路过内衣店的时候,老太太看了看,打发了老爷子带着两个小年轻去看鞋子,自己则拽着盛罗走了进去。
出来的时候,盛罗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纸袋子,在装她姥姥羊毛衫的那一袋里面多了个紫色的塑料袋。
老太太隔着厚衣服摩挲了下来自己外孙女仍然单薄的厚脊背:
“慢慢穿着就习惯了。”
盛罗翻眼睛看了看天。
另一边儿,宫原发现有人在街头现场写福字和对联,他探头看了好一会儿,说:
“盛爷爷,咱们是不是还得买这个呀?”
“这个呀……”盛永清老人看了一眼那些铺着、展着、挂着的红,仿佛叹了一口气似的说,“我们家不兴挂这个。”
宫原“哦”了一声,语气有些可惜。
陆序却皱了下眉头。
他看向了那些福字、财神和对联,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晚上回到家,徐秘书正好带着人在他家里检查有没有什么过年的缺漏,看着自己家门上贴着的名家所写的福字,陆序说:
“徐秘书,如果一家人过年的时候不贴福字,那大概是什么情况?”
徐秘书转头看向比自己还要高的少年,笑着说:“小少爷,要么是这家人没有过年的习惯,要么……是不是他们家有人亲人过世了呀?”
要说盛罗他们家没有过年的习惯那当然是不可能的,连宫原都说他觉得盛狮子家让他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过年的气氛,热热闹闹,香气四溢。
那就只有另一种可能了。
陆序突然觉得自己的嗓子有些干涩。
一直以来摆在他眼前的事实,竟然就被他彻底地忽视了。
跟着妈妈姓的女孩儿,一把年纪还要开店赚钱的老人还曾经一度缺钱,无论年节只有三个人的小小家庭,盛罗从不曾提起的父母……
“徐叔叔,我出去一趟,晚饭不用管我了。”
拿起外套,陆序快步走向门口。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干什么,可他真的很想去看看盛罗。
刚打开大门,陆序停住了。
门外,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正要开门,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名牌羊绒大衣,有一张和陆序七八成相似的脸。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陆序后退一步,让开了门前的位置。
男人却还是看着他:
“连人都不会叫了?”
陆序和他的身高几乎相当,他看向他的眼睛,轻声叫了一声:
“父亲。”
第70章
天黑了, 位于凌城锦绣路上的一栋别墅在夜幕下灯火辉煌。
陆序看向窗外,那些有德式风格的园灯都被徐秘书带着人检修、清理,重新发出了光亮。
石头做的院墙被灯光照出了崭新的色彩, 冬青和柏木还有光秃的白桦都披上了华丽的光的外衣。
这就是陆望山回来后的家, 和陆序一个人在这里住的时候完全不同。
“你的两个叔叔马上也要回来了,去把你的房间收拾出来给小庭住。”
陆庭是陆序二叔陆明斯的儿子,因为陆望山结婚晚,比他小了一轮多的陆明斯结婚只比他晚了一年多, 生下的陆庭今年十四岁, 在沈城锦华中学读初三。
和没有绘画天分的陆望山不同, 陆鹤原和他第二任妻子生下的两个孩子陆明斯与陆尔格在很小的时候就展示出了自己在绘画上的天分。
陆明斯在德国的富克旺根艺术大学读完了本科之后又去了法国进修,现在在沈城有自己的画廊,还经常去北京上海这些地方办画展, 在国内几家著名的美术学府担任了客座教授。
在他的熏陶下, 他的儿子陆庭在学习成绩上一般,却在水彩画上早早展示出了自己的天赋,九月的时候还拿了全国比赛的金奖, 陆望山很高兴, 把一些历年积攒的昂贵画材都给了自己这个侄子。
陆序没有动。
脱下了大衣的陆望山看向了他:“你是有什么意见么?”
徐秘书站在一旁,轻声说:“少爷, 陆庭少爷年后要出国参加交流活动, 需要一个离画室比较近的房间……”
不合时宜的,在几乎让人窒息的氛围中,陆序却想起了他自己。
准确地说, 是那个给他传递消息的“他自己”。
十二年后的他自己想尽办法传递消息, 只是让他保护盛罗。
其实那时候陆序是有一点惊讶的,还有一点高兴。
十二年后, 他竟然可以很平淡地把父亲对他的跋扈与专断作为证明自己身份的证据,仿佛盛罗的安全才是更重要的事,比那些痛苦和愤怒更重要。
只要十二年。
他的愤怒和痛苦不会伴随他的一生。
只要,十二年。
陆序看着陆望山脚下的大理石地面,笑了:“好,我把房间让出来。”
说完,他转身走上了别墅的二楼。
陆望山身后的助理轻声说有一些拜年的电话,陆望山摆摆手,坐在了沙发上:
“小徐你跟着上去看看,别让他再干什么蠢事,让我在眀斯和尔格面前丢人。”
徐秘书看了自己的上司一眼,连忙跟着上了楼梯。
陆望山的说话声音很大,显然不只是说给徐秘书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