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农田,夏秋季节种蔬菜或牧草,冬春季节种芜菁以及刚刚开始推广的胡萝卜,基本上已经成为一种风气了。
这里都是拓跋家的田地,一共百余亩。对洛阳这个小盆地而言,其实相当不错了,更别说还是靠近京城的田地。
是的,洛阳周边的土地资源并不怎么丰沛,且早就分给先期过来的移民了——通过分期付款的方式。
后期迁过来的军士家属,想要买地的话,只能去更远的偃师、巩县、缑氏等县了,还不一定买得到,且非常不方便——家人住在百余里之外,你在军营内,总共那么几天假期,来往不嫌麻烦吗?
更何况很多军士压根就不买地。种毛地啊,本来就是提头卖命,老子只会杀人,不会种地,也不愿意种地。
“好了,洗洗便装车吧。”拓跋彝昌说道。
庄客们纷纷应是。
不远处的驿道上,有马车正在等着。领头的是一位十八九岁的高个男子,名叫康福,也是拓跋家的庄客。
康福是沙陀人,在代北作战中被俘,随后在洛阳修宫城。建极元年七月,今上化唐为夏,大赦天下,康福被赦免,落籍河南县。但他一穷二白,啥也没有,于是到拓跋家的农庄上当庄客谋生。
“康福,你真要走了?”拓跋彝昌走了几步,看着站在他面前的青年,问道。
“是。”康福话不多,直接说道:“已经和人约好,同去安东府。”
“募上府兵了?”拓跋彝昌眼神一凝,问道。
康福是蔚州军校,弓马娴熟,武艺相当不错,也有一股子敢打敢拼的气势。因此到了拓跋家后,根本不种田,也不会种田,以照料牲畜、看家护院为主。
这样一个人,用着其实挺顺手的。他若走了,拓跋氏从哪再募一个曾经的军校来给他们看家护院?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募上了。有人考校了一番,立定射鹿子,行进射草人,马上左右开弓,还有马槊、步槊、横刀技艺,我都得了上等。”说起这话时,康福略略显露出了些许傲意。
拓跋彝昌也是少年人,听了心里很不舒服,于是讥讽道:“你这么厉害,怎么还是当了俘虏?”
康福脸色涨红道:“夏兵……官军太多了,四面八方都是,我等数百人在山上立个小寨,苦战多日,却无援兵,只能降了。非是我等不勇猛,五百人守寨,最后只有两百人投降,寨子外面的党项兵尸体一摞一摞的。”
拓跋彝昌心里更不舒服了。
不过到底在燕北和宫中都历练过,他很快压住了心中的些许不满,找来一仆人,低声耳语几句。不一会儿,仆人捧来了两匹毛布,拓跋彝昌让其交给康福。
“也是相识一场。”拓跋彝昌说道:“明年三四月间才走,是吧?那在我家也干快两年了。这两匹毛布,拿着吧,便是赠礼了。”
康福一愣,伸手接过,道了声谢。
毛布这东西,固然没有绢帛值钱,但最近一年其价值与日俱增,好点的毛布已达到二百钱一匹,比某些廉价杂绢便宜不了多少。而且,看眼下这趋势,单匹毛布的价格,还能再涨个一二十钱左右,因为人们对这种新鲜事物的接受度越来越高,需求量越来越大。
都是圣人带起的风潮!
最初就他和他女人穿戴,后来亲兵开始发,接着是大头兵。那会的毛衣,虽然保暖,但穿着刺人,并不怎么受人喜爱。圣人赏下,大伙接着便是,穿不穿再说。不过到了去年,毛布的质量有了进步,变得更加软和了,产量也有了很大的增长,冬春官服,也开始配发毛衣,一下子提升了毛布的地位,单匹价格直涨三十余钱。
当然,给毛布价格托底的,是其可以用来抵税。这使得老百姓放心大胆地养羊取毛,不再担心其毫无用处。
如今的河南府,宅园内盖房种桑,田里种小麦、豆子、牧草,田舍夫们基本已经习惯了这种耕作模式,社会风貌已经大不一样。
康福身上的冬衣就是毛布制成的。原因无他,便宜。而在此之前,老百姓可不是每个人都有御寒衣物的。这两匹毛布拿回去,可以制几身衣服了,算得上是厚赏。
“走吧。”等到芜菁清洗完毕装车,拓跋彝昌挥了挥手,与车马一起上路。
他假期已毕,正好一起回宫中上值。这几车芜菁,也是宫中采买,顺路就押送过去了——作为护院,康福自然也要跟着了。
“你约的都是哪些人?”路上闲着无事,拓跋彝昌便问道。
“两位禁军老卒,年岁大了,退了下来,都是义从军的。”康福答道。
“你怎会认识他们?”拓跋彝昌怀疑地看了他一眼。
“都是河东俘兵,运气好被拣选了出来,作为补充兵进了禁军。”康福答道:“进去时本身就年岁不小了,厮混了几年,便退下来了。还没来得及置办家产,现在想想,干脆也不置办了,采买些东西,到安东府安家算了。”
“义从军……”拓跋彝昌沉吟了一下,道:“打完魏博,义从军便回到河南府休整,听闻迟迟未补充战损,这有点意思。”
“不会补充了。”康福说道:“或者即便补充,也是走的人多,进的人少。朝廷就是在通过这种手段削减义从军员额呢。”
战损、退伍都会造成缺额,但迟迟不补充,朝廷打的什么主意,尽人皆知。不过这确实也是一种比较柔和的裁军方式,比成建制遣散所造成的震动,可要轻多了。
“天下尚未太平,就不需要养这么多兵了么?”拓跋彝昌叹道。
马车行驶在一等国道之上,走得轻快无比。
道路两侧有成片的农田。田里种的也是各种冬菜,比如芜菁、菘菜之类。有几片田的芜菁、菘菜种在一起,这是收了河南府农学钱的农户搞的。据说菘菜、芜菁会“生”出许多奇奇怪怪的“孩儿”,就如一个汉人与粟特人成婚,生下的孩儿兼具两方特点一样。
拓跋彝昌对此是相信的,因为马和驴能生出骡子,芜菁和菘菜也有可能。或许不定哪天,老百姓餐桌上就又多了几样冬菜呢,甚好。
“兵太多了呗。晋王的兵,还没这边拿的钱多呢,一样养得焦头烂额。”康福说道。
天下各藩镇的武夫,收入并不一样。比如以前朱瑄、朱瑾的兵待遇就没朱全忠的宣武军好,而时溥的徐州兵收入则超过宣武军,杨行密的淮南兵收入比他们都要高,完全看各镇的经济情况了。
“安东府将才不少,你去了那边,须得豁出命来,才有可能出人头地。”走了这么一路,拓跋彝昌对这个骄傲的少年已经没什么芥蒂了。想想也是,都是要去边疆搏富贵的人了,何必与他置气呢?
“我知道。龙武军使刘鄩在安东府最为出名,数百里挺进辽阳,洛阳都有人称赞。除此之外,还有王彦章这等猛将,听闻单骑冲阵都不是一次两次了,契丹人畏之如虎。”康福说道。
“可不止。”拓跋彝昌说道:“兖州将董璋、青州将张温出身银鞍直,乃陛下亲兵,武艺非凡,敢打敢拼。淮海道都将王郊,战阵之上绝艺杀敌,功勋卓著。这一路,人才济济,符存审也是一员帅才,而今所缺的,无非就是户口、钱粮、物资。解决了这个,北上势如破竹,将契丹人逐出辽西易如反掌。”
“那可要去会会了。”康福大笑道。
少年郎,总觉得自己的武艺天下第一,战阵之上杀敌立功,等闲事耳。随后圣人刮目相看,连连拔擢,都是水到渠成。
“河南府招募府兵,多为禁军老卒吧?”拓跋彝昌又问道。
“大部分都是。乡间勇少年亦可应募,但名额有限。”康福说道。
“可知要去哪里?”
“不知。”
拓跋彝昌愕然。
他其实是知道一点内情的,因为有一回圣人与枢密院、兵部、户部的大臣们座谈,他在一旁值守听到了。
当然,听到是一回事,说出去就是找死了,拓跋彝昌没这么蠢。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河南府这边将提供千余名禁军退伍老卒、民间招募的勇武之士五百人,外加千名魏博夫子,至大辽水入海口附近修建军寨驻守,根本不是很多人想象中的去旅顺县过好日子。
此军寨建好后,将慢慢输送人口、器械、粮食、牲畜过去,开垦田地,放牧牲畜。等到时机成熟,便会筑城设县,成为打击契丹的又一个坚固据点。
午后申时,拓跋彝昌家的马车经兴安门进了东都苑,将冬菜交给了农圃监的中官。
第073章 吃鱼
“就在这等着。”农圃监的中官们指了指一块空地,让马车停在那边。
值守的侍卫看到拓跋彝昌后,微微点了点头。
拓跋彝昌回了个礼,便准备去营房销假了。
熟悉他的中官低声道:“拓跋副将痛失良机矣。”
拓跋彝昌不解,问道:“发生了什么?”
“圣人便在黄女宫外宴请赤水军将士和长直侍卫,拓跋将军若在值,今日定然可与圣人亲近。”中官说道。
拓跋彝昌闻言傻了,随后懊恼地叹了口气。
确实,以他的身份,确实可以坐在陛下身侧。至不济,也可以离陛下近一些。
“罢了,命也。”拓跋彝昌苦笑道:“多谢张宫监了。”
“好说,好说。”张宫监笑了笑。
远处突然爆发了热烈的欢呼声。
拓跋彝昌抬头望去,却看不清什么。但他知道,这种程度的欢呼,要么是发赏,要么是大酺,总之都是好事。
娘的,我请什么假啊!
黄女宫外,大铁锅已经支了起来,火熊熊燃烧,热气氤氲。
今天难得出了太阳,驱散了一点充塞天地间的寒气。不过你也别指望太多,挂在天上的那鬼东西,黯淡得跟个小红球一样,看着就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今年的冬天,尤其寒冷!
大铁锅其实很早就有了。邵树德第一次征伐草原时,就有大铁锅。但此时的大铁锅与彼时的大铁锅,完全是两回事。
重量不一样,纯度不一样。最重要的,成本也不一样。
这其实得益于冶金技术的进步,主要是理念方面的进步。
河阳修武县的冶铁工坊内,高级工匠们已经记录了多种铁合金的熔点——很遗憾,没有测温仪器,只能知道个大概。
有的“铁”能变成铁水,有的“铁”只能变成半固体状物质,有的“铁”甚至无法熔炼。说穿了,这些所谓的“铁”都不是真正的铁,而是含有大量其他元素的铁合金罢了——更准确地说,是含有铁的混合物。
不同的铁合金,熔点自然不一样。不知道这一点,你就永远稀里糊涂,只能靠经验撞大运,这次能熔炼铁水,下次突然不能了,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铁锅内正在炖着咸鱼,准确地说是咸鱼干,登州那边进献的。
今年平海军的主要精力都放在运输人员和物资方面,“屯田”搞得少了,但依然取得了大量渔获,其中相当一部分,自然进献给了皇宫,因为邵圣东巡之时,曾经说过十分喜爱海鱼。
平海军的“屯田”阵容也是邵圣亲自指导的:十余艘捕鱼船配一只加工船。
捕捞上来的海鱼,立刻送到加工船上宰杀、清洗、腌制,然后晾晒起来,靠阳光和海风制成咸鱼干,送往后方。
这是一种集团化的捕鱼方式,在以往几乎见不到。后世欧洲人驾驶着三五十吨的小帆船横渡大西洋,到纽芬兰捕捞鳕鱼时,就是这么一种情况。有一种叫做“口袋船”的后勤船只跟在后面,向渔船上的水手兜售补给品,收购他们的渔获,然后就地加工。船舱塞满后就横渡大西洋返回伦敦、阿姆斯特丹、南特、毕尔巴鄂、里斯本等港口,集中批发给海产商们。
“口袋船”的存在对双方都有好处。它提高了渔民们在海上作业的时间,有渔具损坏了也能修理或买一件新的。如果渔船船长运气不好,没捕到多少鱼,补给品却用完了,这些“口袋船”还能提供实物贷款,真他妈是商业鬼才。
平海军捕获的鱼有很多种,主要是小黄鱼,甚至还有鳕鱼。
邵树德仔细拿起这条鳕鱼看了看,应该是北太平洋种,主产于鄂霍次克海。后世他听闻鄂霍次克海的鳕鱼每年老死一百多万吨时,就感觉很操蛋。老毛子真是啥也不行啊,连渔船、渔具都很匮乏,放着宝地任其荒废着。
冷水海域,才是海洋渔业的主产区。比如千岛寒流与日本暖流交界的南千岛群岛、北海道海域,诞生了世界第一大渔场。甚至在著名的纽芬兰渔场渔业资源接近枯竭之时,这里的产量依然极高,地位岿然不动。
“都没尝过海鱼吧?”邵树德将鱼扔在铁盘之上,然后煎烤,笑问道。
“真没吃过。”赤水军使范河等人好奇地看着那些鱼,说道。
“淡水鱼不顶饿,饥荒之时靠鱼饱腹只是水中幻影,但冷水海鱼可以,你看这油花。”邵树德高兴地说道。
范河等人都是西北土包子,只吃过黄河里的鱼,自然识不得个头极大的鳕鱼,眼珠子都快瞪圆了。
“辽海那一片,不知道多少年没人捕鱼了。赵宗诲告诉朕,他们逮着过一次渔汛,一网下去全是鱼,拖都拖不动。只可惜船只太慢了,操纵起来也不灵活,追不上密集的鱼群。”邵树德说道。
“陛下,这鱼干能运到河南来么?”范河问道。
邵树德沉吟了下,说道:“很难说。如果一等国道修到青州、登州,天气再冷一点的话,应是可以的。暑热之时,怕是难。”
据平海军汇报,他们认为辽海在五六月间以及十月份会各出现一次渔汛,是极好的捕捞季——非渔汛期不是不能捕,就是产量肯定不如渔汛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