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树德曾经不理解朱全忠为什么要用一个降人来指挥他的主力部队。但一步步走上帅位甚至君主大位之后,就知道有些事情是难以避免的。
政治的精髓在于平衡。
朱全忠是后梁皇帝,他不能总是依赖自己起家的功勋集团,这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也不是一个皇帝该做的事情。只可惜他玩得太大了,错信了王茂章,损失了大量精锐。
葛从周如今就处于这么一个境地,所以邵树德第一时间询问他第一要务是什么,而葛从周答得也不错:上下一心、稳扎稳打。
另外,葛从周还有一个比王茂章强的地方,那就是他有一支带了不短时间的部队:左右龙骧军。
朱全忠练的兵都不错,天武八军这几年什么仗都打过了,经验也非常丰富。更何况又补入了大量夏军老兵,在魏博战场上捏合成功之后,战斗力并不弱。
有这么一支部队在,葛从周的底气还是很充足的。
“天雄军已进至德州左近,东路各部已入棣州,你好好指挥。”邵树德说道:“只要稳扎稳打,不贪功冒进,敌人便无机可趁。不要有任何压力,哪怕相持时日久了,朕也不怪你。消耗多少粮草,朕给你补多少。死了多少兵,陕州院、郓州院的新兵给你补多少。也不用担心有人进谗言,朕还没到老而昏聩的地步,朕就在泰山宫,看得清清楚楚。放手打,按你的想法来。”
“臣明矣。”葛从周也十分感动。
圣人的话说到这地步,基本上打消了他所有顾虑。
担心打的时间长了,消耗太多钱粮和军士?圣人说你不用担心,我不在乎。
担心别人说你有异心,故意拥兵自重?圣人说我就在旁边看着,是非曲直还是分辨得清楚的。
担心打得太难看,体现不出自己的水平?圣人说按你的想法来,我不干涉。
没有任何压力了,也没有任何借口了。葛从周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思路。
兵少、粮草不足、时间紧的话,就要想办法打一些漂亮仗、神仙仗。当然,所谓的神仙仗,也是需要敌人配合的,他们不愚蠢、不犯错,你也打不出高光时刻。而既然需要操作高难度的神仙仗了,己身自然不可能无懈可击,就会露出破绽,敌人也可能抓住机会,把你打得丢盔弃甲。
如今粮草充足、兵多得要死,其他方向也没有巨大的威胁,那么葛从周知道该怎么打了——扬长避短,发挥己方兵多、粮草多的优势。
至于消耗多寡,那是圣人、宰相该考虑的。帮他们省钱?打输了自己被杀头,人家也不会感激你替他省钱了。自己是武人,就该纯粹点,一切以打赢为要。
“兴元兵、江陵兵、龙剑兵、河陇蕃兵之流,你要用好。”邵树德在殿内走了几步,又说道。
葛从周是个有智慧的人,当然不会错误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用好”,说的好像这些兵是什么天下精锐一样。
“陛下,三川、荆南、河陇军士,不擅野战,擅攻城。”葛从周说道:“臣定会发挥其长处,令其为朝廷攻城略地。”
“好。”邵树德满意地点了点头,道:“赤水军范河部已至登莱青三地,随时可以渡海。此部亦归你节制,要用好了。”
“遵命。”葛从周应道。
这里的“用好”,意义又大不一样了。
赤水军八千众,武学生众多,之前一直留守洛阳,圣人三天两头至军中巡视,讲武、狩猎不知道搞了多少次,乃是圣人的嫡系。
这支部队,是真的要用好,字面意思。
而这支部队去了登莱青,准备跨海攻击,也是符合圣人用兵习惯的。
很多将领都知道,圣人手中有一本宰相宋乐送给他的《太宗与李卫公问对》的兵书,几乎都快翻烂了。
葛从周也读过,他知道这是一本假兵书。
假的地方在于无名氏作者假托唐太宗、李靖问对。人家究竟有没有说过书里那些话?葛从周认为可能性不大。
但内容确实不错,也是符合自唐以来一贯的用兵风格的。
唐太宗李世民酷爱正奇相合的用兵方略,有正兵,必有奇兵。今上也是这个路数的爱好者,而且更加发扬光大了——有战术层面的奇兵,也有战略层面的奇兵,用起来不拘一格,已经有了自己的深刻理解,葛从周十分佩服。
赤水军就是奇兵,要用在关键时刻。
邵树德本还想再多说一些,但终究没说,让葛从周退下了。
选定了前敌总指挥,就要充分信任他。人家也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带兵不是一年两年了,观察了这么久,本事已经得到了你的认可,那还说什么?
葛从周有自己的用兵方法,你说得太多,人家碍于你是皇帝,不敢反驳、违抗你的意志,说不定就乱了他的节奏,纯粹是自找麻烦。
葛从周走后,邵树德又喊来了淮海道的一干官员:巡抚使张彦球、转运使宋瑶、刑狱使李桐、学政张文蔚。
“除徐、泗、宿、海、安东五府州外,其余九州全力转输粮草、军资。夫子现只征集了五万,不够,远远不够。续征五万,共十万人,听候调遣。”邵树德说道。
“臣遵旨。”张彦球、宋瑶二人一齐应道。
十万只是淮海道的夫子,直隶道还有五万人,河南道五万,这便是二十万人了。作为战场的魏博、棣州,当然也要大量征集夫子,总人数是十分庞大的。加上禁军及仆从军各部,号称八十万大军不为过,和历史上朱全忠征讨沧景、成德的规模差不多了,可能还略略大一些。
朱全忠的五十万大军因为他病重半途而废,邵树德反正是赖在这里不走了,一定要等出结果。
“征集的民船,不要要人家白出力气,该赏的要赏,不然下次便征不到这么多船了。”邵树德又道:“平海军来告,船具尚有不足,登莱青三州干什么吃的?从速补上。若耽误了赤水军的行程,以军法从事。”
“另者,征集了这么多夫子,听闻民间多有怨言。尔等好生晓谕百姓、士人,河北不灭,河南永无宁日。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朕都觉得淮海道问题很大了。速速办差吧,此战甚为关键,朕之北巡,若连河北都无法踏足,岂不可笑?”
“臣等遵旨。”张彦球、宋瑶等人有些忧惧,连忙应道。
挥手让他们退下后,邵树德又走到了地图前,静静看着。
数十万大军,次第开往河北,这次是靠人多势众强吃了。当卢彦威危急之时,看看能不能引出来什么大鱼吧。
第008章 求援
德州理所安德县,今陵县。
此城壁堑高深,城门内起直城前障,壅蔽内外。左右墁道。其尾相属,相传颜鲁公制也。城周二十余里。
这是一座军事设施非常完善的雄城。刺史汪齐贤乃卢彦威旧将,手握重兵六千,又集结了州县兵三千余、土团乡夫万余,搜刮了大量物资,全都缩在城内。
葛从周率军自博州出发,经博平、高唐二县,抵达德州平原县,一日克之,随后进抵德州城下。
此时麾下兵马,计有龙骧军两万八千、效节军一万七千余,又汇合了大量魏博州县兵、土团乡夫及渡河北上的义从军之后,全军十万众,掘壕沟三重,开始了围困。
六月二十日,拱宸军五千人及淮海道乡勇两万余人抵达。
葛从周将围城重任移交给义从军使没藏结明,自领龙骧军向北进发。
随后几日,分兵收取长河、将陵、安陵诸县,歼灭敌军数千,势如破竹。
二十八日,成德军数千人自冀州出发,进入德州西北境,行军途中为定难军所伏,败退而回。
王镕又遣兵南下攻贝州,镇守魏博的天德军派兵驰援,双方大战连连。葛从周令定难军一部五千骑西进,但并没有直接加入战场,而是观察敌军破绽及可能的增援方向。
随后,他又自领大军攻入成德境内,夺蓨县,威胁成德军后路。
三十日,横海军节度使卢彦威亲领大军南下景州,营于东光、安陵之间,双方大军对峙。
与此同时,葛从周任命天雄军使臧都保为东路招讨使,率天雄军全部、突将军一部四万余人,并各路杂牌兵马及土团乡夫,计十余万人自棣州北上,连克无棣、饶安二县,逼近沧州。
卢彦威左支右绌,四处求援,危急万分。
这一日,他的使者抵达了镇州,成德军节度使王镕亲自接见。
“伪夏贼军出动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卢帅怎地不做准备,让人长驱直入,何故也?”王镕很不高兴,问道。
沧景镇有一百多万人,四五万兵马,集结乡勇,十余万唾手可得,怎地如此不济,徒长他人志气!
“非沧景将士不用心。”使者叹道:“实在是贼人甚多,三十万众围德州,汪使君屡次冲突,出不了城,周边诸县一一陷落。贼人又自棣州进发,数十万众进薄沧州,卢帅刚领兵至景州,却闻沧州不稳,进退两难。”
“照你所说,夏贼岂不是有百万之众?”王镕气笑了。
使者摇了摇头,却也没说什么,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
王镕叹了口气,烦闷不已。
其实他也看出来了,卢彦威确实没什么办法。
夏贼没有一百万,三五十万还是的,这就给了他们充足的底气。即便兵分三路,任意一路的实力都超过你的主力部队,你能怎么办?
各个击破的战术已经成了笑话,因为哪怕是人家最弱的一路,实力都要强于你啊。
这已经不是战术操作得当能解决的事情,没有外援,卢彦威必死无疑。
“此番,须得诸镇联兵方可。”王镕说道:“成德、沧景、易定联兵十万,河东再出数万兵马,方有胜算。卢帅可曾遣使至晋阳?”
“已经去了。”使者说道:“晋王急公好义,应会出大兵相救。王帅这边……”
王镕沉默了一会,无奈地说道:“如今北地就这么几个藩镇了,不守望互助还能怎样?我这便召集诸将议事,大集重兵,挥师南下。”
成德其实已经出兵救援了。王镕这会说的是要不要总动员的事情,与夏军交战,光靠职业武夫是不够的了,州县兵、土团乡夫都必须动员起来,集结尽可能多的人马,调集尽可能多的物资。
这其实是没有太多疑义的。沧景不救,下一个就是成德,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懂。
“不知王帅是何进兵方略?”使者闻言大喜,追问道。
“主力攻邢洺磁,偏师攻贝州。”王镕说道:“夏人重兵集于沧景,西边自然空虚。正所谓批亢捣虚也,此为兵法正道。”
使者稍稍有些不开心,但也没办法。人家愿意救你就不错了,不能指望他带着全副家当跑到沧景来替你挡刀,那是不现实的。
而且,从用兵方略上来说,王镕讲的也没有问题。
如果攻下邢洺磁,向东不远便可截断永济渠粮道,南下则可直扑相卫,威胁河南。况且,在这个方向也容易与晋军配合作战,胜算较大,不比巴巴地跑到沧景去挡刀强?
“如此,便多谢王帅了。”使者说道:“河北诸镇本为一体,自当守望互助。若敝镇安然度过此次劫难,下次成德有事,卢帅也会倾力来救,定不让邵贼逞威。”
“这些话就少说两句吧。”王镕的兴致不是很高,只听他继续说道:“今时不同往日,行河朔故事,是越来越难了,唉。”
说罢,轻轻叹了口气,起身回后院去了。
使者默然。
夏贼号称八十万,兵多将广,气势汹汹,说不怕是骗人的。如今也只能勉施拯救,互保互助,剩下的就听天由命了。
※※※※※※
建极三年七月初三,晋阳又开始了新的动员。
百姓唉声叹气,武夫神色犹疑,士气不定。恰逢连日阴雨,差点都不想动弹了。
潞州吴儿谷之内,李存勖的兴致却很不错。
三个月之前,他爹给他拨来了不少兵马,差不多有一万余人——其实就是五营新军的中营,原归李嗣昭统带。
这些兵来了之后,一部分补充战损,一部分编入他帐下的时候厅前黄甲、银枪效义、散员、契丹直四军,充实编制。
与夏人交战以来,李存勖深刻认识到,晋军的小编制有点坑人。规模小,单支军队就承担不了大规模的战斗,如果从别的军调人过来,又存在归属、联络方面的问题,虽说都可以解决,但终究是一个麻烦。
因此,他对部伍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即重新整编。
由石君立统率的厅前黄甲军,自收编了部分五院军残兵及武安县乡勇之后,一度膨胀至一万一千余步骑。后与龙骧军、天德军、天雄军数次交战,损失不小,只剩下了不足七千人,这次补入三千中营兵,恢复到万人编制,已整训三个月。
散员军并入银枪效义军,有五千人左右,再补入五千中营兵,同样是万人编制,指挥使是去年调来的安元信。
重建已经在邢洺磁覆灭的侍卫金枪直,契丹直两千余人整体补入,外加四千中营兵,总计六千余人——军额是一万,目前处于不满编状态,指挥使是刚调来的史敬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