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邵树德可能不需要。
温泉附近,总能找到一些地,能够种植部分反季节蔬菜。虽然产量很低,也无法覆盖整个隆冬腊月,但已经能解决他个人的很大一部分需求了。
“菹既甜脆,汁亦酸美,其茎为金钗股,醒酒所宜也。”邵树德抓起一段洗过的酸菜,放进嘴里嚼了嚼,笑道:“朕这些年,为了冬季满足口腹之欲,可倒腾了不少东西。北地百姓本来不太种芜菁,但自从大量饲养牲畜后,芜菁便必不可少。牲畜可以吃,人也可以吃,冬日便多了一种菜。农学从胡商那里引入的胡萝卜,现在种植的农户也不少了。入冬之前可以收,晾干之后,冬日便多了一种菜。亚子,朕倒腾这些东西,你觉得如何?”
李存勖没想到今天圣人老是问他话,毫无思想准备,只能硬着头皮回道:“民以食为天,官家这么做,自然有深意。”
邵树德听了哈哈一笑,道:“亚子,朕教你一种世间最厉害的兵法。”
说罢,又看向三子、五子、六子,道:“你们也可以听听,朕只说一次。”
李存勖瞬间来了兴趣,道:“还请官家赐教。”
“大夏禁军多屯于洛阳周边,军士在外征战,其妻儿父母在家耕作。若吃不饱、穿不暖,则军心定然不稳。”邵树德说道:“但朕想办法帮助他们,让他们的妻儿父母能吃饱饭,有毛衣御寒。当大雪纷飞之时,军士们不会胡思乱想,担忧家人冻饿。相反还会感激朕,因为是朕让他们的家人过上了好日子,故勇气倍增,人皆效死。”
“当朕转攻他镇之时,后方有源源不断的粮草、酒肉输送上来,而敌兵相持日久,粮馈不继,不死何待?更别说士气一涨一跌所带来的影响了。朕屯兵代北,便是契丹人也知道跟着谁有好日子,故纷纷来投。甚至就连沙陀三部、昭武九姓,都有举家来降者。长此以往,胜负不问可知矣。”
李存勖听了脸色铁青,但又无法反驳。
“善待百姓,让他们过上好日子,就是你的制胜之机。”邵树德最后说道:“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王往而征之,夫谁与王敌?故曰:‘仁者无敌。’近二十年,堪为我对手者,唯朱全忠一人耳。”
李存勖无言以对。
心中不舒服,下意识想反驳,但思来想去,又与当前的形势差不多。他不由地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之中,原来在军略、武艺、计谋之外,还有这种堂堂正正的无上兵法。
或许,这真的是此世间最厉害的兵法?
封氏姐妹闻言相视一笑,圣人又在卖弄了。
邵树德也与她俩挤眉弄眼,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美好时光。
李存勖见状也笑了,脸色稍缓。
圣人一家,氛围其实挺不错的。邵圣本人的才学也相当出众,勤练武艺,手不释卷,理政之时不会每件事都过问,但把着大方向,经常询问官员各种政务的细节,往往切中要害。
别人也很难糊弄他,因为圣人的经历十分丰富,从底层一步步杀上来的,什么事情都经历过,懂的东西很多,官员们也只能老老实实,不敢在他面前敷衍。
有时候李存勖都觉得,天下迎来这样一位皇帝,或许也是百姓的幸事吧?
父亲曾经想要复唐,嘿!乐安郡王那熊样,真的行吗?同样的官员,在乐安郡王那边要么敷衍塞责,出工不出力,要么溜须拍马,以贪贿为能事。但到了新朝这边,同样一个人,却收敛多了,卖力多了,看不出来区别吗?
即便父亲侥天之幸,奇迹翻盘,能收拾整个天下吗?别人服吗?
再侥一次幸,父亲成功收拾了天下,一定就能做得比乐安郡王好吗?未必。
更别说和今上比了,差远了。
“河东有些人啊,到现在还冥顽不灵。”邵树德突然说道:“亚子,异日朕挥师入晋阳,不愿多造杀孽,你就替朕多开导开导他们。尤其是你那个克宁叔父,他最近动作可不小啊。”
李存勖有些惊讶。
李克宁接替病故的康君立,总理岚石二州军民事务,他是知道的。怎么?难道见父亲病重不能视事,他就生出野心了?周德威也投过去了?
不,应该没有。李存勖是了解周阳五的,他是个很纯粹的人,只听从父亲的命令。父亲不会把大权交给克宁叔父,周德威没理由听他的。
“夏、晋本就是一家。有些事,弄得太难看了也不好,朕实不欲伤了两家和气。”邵树德又道:“李克宁,你去劝吧。”
“好。”李存勖缓缓点了点头。
他知道官家不愿意亲手杀李家之人,是借由他的手来处理了。只是——唉!李存勖也不想杀叔父,能劝还是劝一劝吧。不过,他对这位叔父的看法确实很糟糕。父亲还在呢,就这么多小动作,实在让人不齿。
“若攻契丹八部,你有什么方略?”邵树德问道。
“方略?”李存勖的眼中渐渐有了些光彩,只听他说道:“五千精骑足矣。遇到契丹贼子,冲上去便杀。一次冲不破,冲两次。两次不行,三次。贼人暗弱,总能冲垮。”
邵树德听了大笑。
不愧是李亚子。历史上阿保机就被他这蛮不讲理的打法,给搞得损失惨重,狼狈而逃。连带着河东上下,符存审、阎宝、李嗣昭、李嗣源等人,也是一般打法。
两军主力对上,要啥兵法谋略?太麻烦了,不用!
直接冲上去!兜盔摘下,甲也不要了,肉袒冲锋!
管他三十万骑还是五十万骑,面对面来场男人间的战斗,谁都别皱眉,谁都别眨眼,挥刀便斫,挺枪便刺,死了拉倒,敢不敢玩?
阿保机被玩哭了。
这种毫无花巧的正面碰撞,别人还是以少击多,你输了不是一次两次,阿保机真的要怀疑人生了。
不和南蛮一般见识,我去打渤海!
“好,将来征契丹,朕一定带上你!”邵树德笑道。
嵬才氏看了看女儿、女婿,微微叹了口气。
邵树德皱眉道:“武夫提头卖命,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也。便是朕站在那里,也不会退。不如此,有什么资格安享美人富贵?朕敢玩萧室鲁的妻女,就敢杀他。便是他复生,也一刀斩之。将来杀得契丹人头滚滚,让部落里最美丽的女人跪在朕的面前,谁敢不服,就杀到他胆寒。”
李存勖愈发佩服这个丈人了。既和他讲爱护百姓,仁者无敌,又有武夫敢玩命、无情狠辣的一面,怪不得能成事。
跟在这种人身后厮杀,一定很痛快。
“陛下。”银鞍直指挥使储慎平在远处张望了一番,便匆匆跑来,禀道:“广陵有消息,吴王府内哭声震天,杨行密应是薨了。”
邵树德怔了一下,老杨这就走了啊……
五十四岁,一生中大部分时候在颠沛流离,中年以后才慢慢有了起色。
晚年之时,北上中原失败,尽失淮北之地,心中苦闷。
临终之前,诸子年幼,唯一年长的儿子也才弱冠之龄,又很不着调,声色犬马无一不精,唯不通抚民、治军,他该是一副怎样悲凉的心境啊!
邵树德都有点同情他了。
杨渥,我都不稀罕杀!
“继续观察,不要轻举妄动。”邵树德吩咐道:“明年,多事之秋啊。”
李存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又渐渐暗淡了下去。
第027章 游戏与赏
邵树德步入新建成的栖雁阁内,嫔御、宫官、女史们尽皆掩嘴而笑。
邵树德看了看。
张惠、朱氏、石氏、刘氏等十余人皆在,位于最里边。
储氏、解氏、苏氏、齐氏、荣氏五人站在厅内左侧。
淑献皇后何氏、裴氏、陈氏,以及几位身份不明的李氏站在厅堂右侧。
而在他左右手边的门后,还站着余庐睹姑、萧重袞、阿史德氏母女五人。
半辈子的积蓄都在,甚好!
哦,对了,新年到了,宫官、女史们也难得放假,因此得以齐聚。
说起来邵圣还是很抠门的一个人。他就像那早年温州创一代富豪,包养女人还得把她们弄到公司里上班——正儿八经上班,有本职工作。
邵圣掳来的女人,除了当上嫔御的,其他都在做宫人。好一点的当上宫官(官),次一点的就是女史(吏),最差的就是普通宫女了。
“朕猜彄环在……”邵树德目光闪烁,瞄来瞄去。
莺莺燕燕,尽皆穿着贴身宫裙,婀娜多姿,笑语晏晏。
有人故作疑态,慌慌张张把手藏起来。
有人故作坦然,大大方方地把手放在身前。
有人故意让拳合不拢,似乎手心捏着东西。
有几人把拳放在一起,摇来摇去。
邵树德笑而不语,在厅内走来走去,故作不知。
猛然,他的目光定在何皇后身上。何皇后羞赧地避开了过去。
“彄环定在舒娘手里。”邵树德径直走到何皇后身侧一少女面前,捉起她的素手。
少女无奈摊开,果然藏着彄环。
所谓彄环,是指弓手戴在拇指上钩弦的工具,很早就有。
“戚姬以百炼金为彄环,照见指骨。上恶之,以赐侍儿鸣玉耀光等各四枚。”——戚姬是刘邦的妃子。
藏彄之戏,传闻最早源自汉代。钩弋夫人少时手拳,入宫时汉武帝展其手,得一带钩,后人因作藏钩之戏。
藏钩之戏演变数百年,藏什么不重要,猜东西藏在谁手里的玩法却经久不衰。
唐时盛行藏彄,宋时盛行藏阄,再然后——呃,这个游戏的热度好像就陡然下去了,不过此时还是很流行的。
“钩运掌而潜流,手乘虚而密放”、“示微迹而可嫌,露疑似之情状”、“疑空拳之可取,手含珍而不摘”,通过这些诗赋,可一窥玩这个游戏时众人的热情。
“官家……”见邵树德成功猜中了彄环的所在,众女尽皆哀叹。
邵树德哈哈大笑,一个公主抱,将十六岁的少女整个抱入怀中,坐到了御座上,脸不红气不喘。
何皇后担心地看着圣人和女儿,见他们坐了下来,这才松了口气。
“休要叹气,都有赏赐。”邵树德笑道,说罢,拍了拍手。
一溜小黄门走了进来,手中捧着大量布帛。
余庐睹姑接过一匹毛布,用力捧在手中,惊道:“官家,上面有牡丹花?”
“然也。”邵树德笑道:“国朝在毛纺这条路子上,是越走越远了。深入民间之后,便总有心灵手巧之辈,琢磨着做出更多的花样,以便卖上高价。这种有花纹的毛布,最早于去年出现于洛阳,售价贵了一倍不止,数日内被抢购一空。从此以后,不知道多少人在琢磨着如何织花。”
其实邵树德说得没错。毛布出来也很多年了,在北地的根基日深。特别是在这气候慢慢变冷的当口,需求量逐年增加,已经渐渐变成了一个不容忽视的庞大市场。且因为其相对绢帛的廉价,市场扩张非常迅速,不光整个关西、旧河南道百姓已经习惯了这种纺织品,现在就连河北、河东、湖北等地的百姓也日渐接受这种保暖御寒之物——其实春秋两季也能穿,织薄一点就行了。
而随着民间绵羊保有量的爆发式增长,羊毛产量迅速增加,毛布价格也在慢慢回落,变得越来越亲民。总有一天,毛布将变成风靡北地乃至江淮流域的大众商品。
市场大了,自然就有人动脑筋,新花样的毛布定然会不断涌现。
丝绸制品的演变摆在那里,羊毛也不会例外。
而这个提花机,显然已经有资格得奖了。
乾宁三年(896),第一届“夏王赏”得主是王雍,因其著了一本有关人、牲畜、草木血脉的理论书籍。获3600缗赏金,后升任河南尹。
乾宁四年(897),第二届“夏王赏”被颁发给了邠州农妇崔氏,因其最先弄出了一套毛纺机器。
机器固然简陋,效率也不是很高,但开创性毋庸置疑,当地官府上报之后,邵树德下令颁奖。崔氏得钱3600缗、袭爵新平郡君,其丈夫被拔为里正,二子一入州军,一入县衙为胥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