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南方也多年没战乱了。财富积聚比较多,这让邵树德有强烈的“练兵”冲动,即趁着开国初期,部队还有战斗力的时候,狠狠修理一番诸部蛮獠,空出来的土地从关西、河北迁移百姓屯垦。
当然,他这么做,在史书上多半不会留下什么好名声。暴君的称呼是离他越来越近了,还是得想办法控制规模。
这些便是他琐碎而无华的“居家办公”生涯。
待在洛阳的邵圣,直让各路降人、诸部蛮獠连喊吃不消。甚至就连河北百姓,也怨念颇深。
我宁可要河北的五亩地,也不要南方的十亩地!老子就是不愿移民。
什么?邵圣的“移民工作组”带着强弓劲弩来了?操,给二十亩地行不行?
国家大事,就是由这些小事一点一滴组成的。
现在的大夏就像一口高压锅,全靠他这口锅盖镇着。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诚如是焉。
※※※※※※
十一月十三日,邵树德在侍卫、嫔御的陪伴下,又移驾神都苑,同时发下《巡幸西都御札》:
“朕自承天命,肇启帝图,期四海之混同,法五载之巡狩……矧以累朝名都,隋唐旧地,人物殷繁,山河雄壮……地虽升于三京,民未识于乘舆……”
“而西都士庶驰诚,表章继至,思朕车御暂到,庶彼内外永康,叠兴徯后之词,何爽省方之便……今取十二年正月十八,巡幸西都,随驾内外官员并马步兵士等,不得扰人,践踏苗稼。”
“于戏!居域中之大,为天下之君,按巡既展于盛仪,涣汗宜覃于庆泽,人情允洽,帝道有光,更期忠荩之臣,永赞隆平之运。中外遐迩,宜体朕心。”
至此,巡幸长安的日期已经确定:建极十二年元宵节后。
西幸长安并不代表西征,只是帝国政治中心在三都之间的又一次变换罢了。
御札也说得很清楚了。最新一代关西人“民未识于乘舆”,不认识皇帝。换言之,没有感受到天子的威严。
联想到后世建国后五十年代,居然还有大量百姓不知道自己是“中国人”这种事,“法五载之巡狩”这种古礼就很有必要了,不然如何能够“期四海之混同”?
至于什么西都士民表章不断,“皆倾望幸之情”,那都是场面话了。
普通老百姓都是日子人,一年到头忙得很,哪会天天劝皇帝到他们的老家走一走?更别说他们有可能“践踏苗稼”了,即便朝廷会“其合纳苗子沿征钱物等,据顷亩与除放”,免除他们一部分税收以补偿损失,总体而言还是很麻烦。
随驾的大军除了部分宫廷卫士、银鞍直全部外,还有突将、义从、飞熊等军,以及新来的一部分蕃人,此刻站在神都苑内的便是了——
千余名宝露等羁縻州女真精壮,外加鄚州、纪州、郿州、率州等苦寒之地的靺鞨部落兵千人。
渤海人也没有忘记出兵,他们总共凑了千人,多为世家、富户子弟“有材力者”。
前年遣使入贡的室韦诸部派了千余骑兵,没有敷衍了事,整体水平还是可以的。
草原七圣州大点兵,各拣选契丹、奚、渤海、汉儿精壮三百,凑了两千人。
乐州高句丽大族遣兵千人。
内务府还送来了债务奴隶一千六七百人。
各族蕃兵总计约九千一百余人,主要以精壮勇悍之徒为主。邵树德又给夏鲁奇选派了九百名年纪较大的禁军老兵,凑足万人,训练成军后伴驾西征。
这些其实都是前面几年东征的成果,而今兑现了一部分。
打西域嘛,禁军不需要出动多少人。
路途遥远,人吃马嚼,花费甚大。此战兵贵精不贵多,六大巡检使部落、诸宫奴部、辽东蕃兵凑个几万精锐,外加禁军马步兵数万人,河陇蕃部再抽调一部分精壮,差不多就够了。
打赢了胡人,难道就为了给个册封,让他们不闹事就满足了?
不,那是你没有真正统治他们,所以没有能力令他们流血卖命。只有真正把胡人纳入己方统治,成为这个国家一分子,才有可能令其心服口服,派兵随征。
邵树德一直为李世民能从印度河摇来人攻打高句丽而惊叹,也为他能让高句丽人去葱岭打仗而佩服,唐太宗是真正得到了诸部、诸国认可的“共主”。
蕃人酋豪不是傻子,他能看得出你有没有把他们当自己的臣民对待。
一次两次会上当,次数多了,人家就不陪你玩了。
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决,蕃人的土地始终对中原没有认同,中原始终对他们没有法理宣称,人家自己也不认。
不认,接下来就是对抗,结局就是防线收缩到长城。更极端点,对长城外的部落名称、实力、游牧地、首领名字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
听起来不可思议,但这事真发生过。不信去问问明长城外的各种“兔”,他们弄得清楚草原上是什么情况吗?那是真真两眼一抹黑,离长城三十里的部落都不清楚具体情况,只能靠满腹经纶的官员们去北京城外做生意的批发市场找人打听,然后将道听途说的消息乱写一气,作为能够影响国策的文件交上去。
离了个大谱!
至于技术扩散什么,更是无稽之谈。人家可以从印度、中亚、波斯、阿拉伯、渤海、朝鲜、日本获得技术,历史上吐蕃的铠甲风格、工艺带有很明显的印度、中亚技术痕迹,与唐朝完全是两个路子,质量也相当不错——吐蕃人可是三天两头就下山去印度劫掠的。
突厥、回鹘的官制、文字更是与中原没有什么关联,与中亚倒是有脱不开的关系。
各个不同区域的文明独立发展,在古典时代很难拉得开代差。
技术封锁什么的,未免太自大了,效果还不如贸易封锁——渤海国承自高句丽,从龙泉府那壮丽的宫殿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高度文明的国家,女真、契丹诸部完全可以就近获得技术来源,稍远一点还可以去朝鲜,压根不需要从中原获取。
“让诸部开始操演。”邵树德坐了下来,看着列阵的军士,下令道。
第009章 迟来的荣誉
神都苑之内,鼓声一响,军士们就如脱缰的野马般冲了出去。
呃,有点辣眼睛。
没有任何配合,就是冲,就是莽。我管你前面是什么,冲到稻草人面前,木棓、铁挝、铁锏、骨朵什么的当头砸下。
再看他们的阵型,已经歪歪扭扭,冲得快的领先七八步,冲得慢的还没“接战”。
坐在邵树德身旁的萧氏捂着嘴笑了。
她的小腹轻微隆起。
邵圣这几个月临幸她的次数,比过去二十年加起来还要多,似乎预示着态度的转变。
各种姿势通通解锁,也不浪费子弹了,萧氏可能得到了累计超过一百毫升的补品,体内已经孕育了生命。
邵树德也笑了。他尽可能寻找对方的优点。
首先勇气可嘉。面对敌人的千军万马,不怕死,冲就完事了。
这种是极端艰苦生活条件的人常有的表现。
在他们的认知里,死不是一件特别难以接受的事情,因为他们平日里已经见惯了死亡:饿死、病死、冻死、打猎而死、部落仇杀而死等。
中原地区的百姓一度也出现过这种心态,比如多灾多难的河南。
但经历多年的和平后,新一代河南人即便还受到父辈影响,有一定的勇烈之气,但可想而知这种悍不畏死的勇气,会在和平的生活环境下不断消磨,即每传承一代,就丢失一部分,直到环境逆转,再度塑造他们的勇武。
其次,邵树德发现他们很听话。
由大小头人担任军官,说冲就冲,说停就停。这种服从性不是靠鞭子训练能达到的,还源于深入骨髓的社会文化,你生活中的每一处细节都在提醒你尊卑有序,不要逾越。对统治者来说,这是非常好用的耗材,比禁军武夫们容易满足多了,后者是真的难伺候。
找了两个优点之后,邵树德也找不到太多了。
或许身材敦实算一个吧,有的人力气大,有的人耐力好,有的人箭术精准等等,毕竟都是挑选的精锐,没有一技之长是不可能的。
邵树德老武夫了,花架子瞒不过他,一眼就能看出你有没有用心选人。
“其实还行。”邵树德评价道:“就是需得练一练军阵、配合。”
“陛下圣明。”北衙枢密使杨爚说道。
邵树德无奈道:“杨卿有空歌功颂德,不如多花点时间整训蕃兵。”
杨爚也笑了,道:“其实无需多少时日,再有一年半载,陛下就会对他们刮目相看。”
“朕等着。”邵树德说道。
他当然知道杨爚说的没错。
旗鼓、配合、阵势这些东西,练起来很快的,也没什么技术含量,主要是靠不厌其烦地管理和训练。
比起这些基础性的东西,勇气、武艺这些就很难练了,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和成本。
所以,从将领的角度而言,一般都优先练军阵、配合,把部队搞得纪律严明、配合熟练,这就合格了。
其他的更悬乎的东西,就要随缘了。
但这些野人似乎是反过来了。他们的某些军事技能很不错,比如箭术、骑术或者自己擅长的兵器(一般是钝器),身体素质也很好,更有一股亡命搏杀的气势。
也就是说,高端的东西掌握了,但基础的东西却很欠缺,如今正需要补补课。
培养一个合格的弓手需要七八年时间,如果优秀的话需要十年以上,但练习军阵只需要一年,这次其实是捡到宝了。
当然,这些精锐在北边也不多,多“捡宝”几次,差不多就妥了。
“朕来了,总得有见面礼,人赐钱两缗、毛布一匹、绢一匹。”邵树德站起身,说道。
没必要再看了。
这些兵还得多练,打完西域不知道能活下来几个。即便活下来,也不会放他们走了。
这就和马政一样。
身材高、胸围大、握力强、耐力好、头脑聪明的优质基因资源流失了,融入中原汉人群体,剩下的劣质基因自己玩去吧,有本事再重新突变出优质基因。
离开神都苑之后,内侍王彦范来报,中书侍郎宋乐病重。
“今年冬天这么冷……”邵树德略有些惆怅。
自从他归京之后,宋乐仿佛松了一口气,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衰败了下去。
上个月他就曾病重卧床数日,邵树德亲自带着太医前去探望。
刚有些起色,结果又病了。
这个冬天,对很多年事已高的人,或许是一道坎。
※※※※※※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建极十一年的腊月异常寒冷。
对普通百姓而言,这时候最好窝在家里猫冬。
但对攻伐淮南的夏军而言,这却是最好的厮杀时节。
十一月初,在各路夏军集结得差不多后,徐温、张颢裹挟杨渥,下令各州、镇马步水师兵将放下武器,以淮南、宣歙二镇十余州降夏。
此令一出,淮南上下哗然。
本来因为杨渥还活着而暂时忍让的宣州李遇、庐州朱延寿先后跳出来,号召各军起兵诛杀徐温、张颢。
楚州防御使李承鼐是第一个响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