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居和摇摇头,“殿下继续温书,老臣找陛下有事商谈。”
八皇子依言重新坐下,“好,先生,您去吧,您慢些。”
沈居和急忙推开门,文华殿至养心殿隔了很长一段距离,他走得很艰难,甚至急到乘坐轿辇。成元帝从前特许他在宫中可以以此代步,但沈居和认为这是僭越,有失为臣之责,一直步行,今日实在急了才会乘轿辇。
宫道上的宫人正在清扫落叶污泥,成元帝并不在养心殿内,待沈居和一番追问之下,殿外宫人才道:“陛下去了南华苑。”
成元帝不再执着于给廖重真打造蘅阳宫后,廖重真就改住南华苑,君王退步,且他后来不再经常召见廖重真,言官便也睁一只眼闭只眼,没有直言进谏让他将廖重真驱赶出宫。
如今成元帝御驾亲临此处,还能有什么缘由?
先有司天监擢选吉日失策,后有长春宫走水,再加上昨日之事,只怕他如今对廖重真的态度又死灰复燃,且比从前更甚。
沈居和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南华苑,颤声大喊道:“陛下,不可啊——”
成元帝坐在丹炉前,背对着大门,闻言转过身,“太傅怎么来了?”
“陛下,您是一国之君,怎能迷信方士,太过崇尚道教而将朝政国事全部抛之脑后?”沈居和走上前跪倒,面色焦凝,“陛下,臣子会怎么想,百姓会怎么想,外敌会怎么想?”
“朕没有忘记朝政。”
成元帝弯下腰,试图扶起沈居和,忽然道:“太傅,你觉得朕是一个好皇帝吗?”
沈居和顿了顿,这样的问题就如同一条白绫一般递过来,沈居和还未有反应,角落的陈屏便先“噗通”一声跪倒。
“陛下励精图治,整肃朝纲……”
“既然太傅觉得朕是明君,倘若朕真与天地同寿,那么我大靖山河将延续万万年。”
沈居和面色猝然僵住,失神道:“陛下……”
成元帝站起身,背影看上去雄姿英发,张开双手,“朕不仅要名垂千古,此后千年万年,朕都是这世间唯一的君王。”
“陛下……您在说什么?”
沈居和抬起头,“求仙一事实在荒谬,古往今来从未有任何人得以与天同寿,生老病死本就人之常情,有始必有终,有因必有果,陛下切勿再听信小人谗言。”
“不不不……”
成元帝转身否定,“既然没有,那朕便做这第一人,朕是真龙天子,龙气护体,没人能将朕如何。”
“朕还要建立道观宫殿,对,蘅阳宫,朕现在便让人去……”
“陛下!”
沈居和赫然打断他,不可置信道:“您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成元帝脸色冷下来。
“圣王之道乃去无用之费,这是您登极之初告诉臣的,过去您锐意进取,去除积弊,广纳贤良,天下人都称颂你,臣也很欣慰,臣觉得自己没有辜负先帝的嘱托,臣也一直认为,您是臣最好的一名学生。”
成元帝哑然,“太傅……”
沈居和浑浊的双眼流下泪,“可臣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曾经最好的学生会变成现在这样。”
“朕没有变。”成元帝立在他面前,“太傅,朕一直如你所说的那样往前走,朕这些年一个人,真的太累了,朕才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们一个个的都要如此逼朕。”
“你们要新政,好,朕准了,科举改革朕也做了,你们骂朕,朕也受得,太傅!”成元帝极力忍着情绪,“朕被那些逆党,那群讪君卖直之辈指着鼻子骂啊!朕有动过他们一个人吗!啊?”
他俯身扶着沈居和的手臂,“朕不过宠信一个道人你们就一个个这般要死要活的做什么?”
沈居和反问道:“陛下,只是如此吗?”
“陛下轻信长生不老之谬论,如今在这南华苑里服用丹药,贻怠政务,时年亏空,陛下还要大兴土木修建道观,陛下啊——”沈居和涕泪交加,“生而不淑,孰谓其寿;死而不朽,孰谓之夭,您如今的所作所为……”
成元帝咬着牙,音色寒冷,“太傅,你是在指责朕行为不端吗?”
沈居和不回答,继续道:“闭目塞听,为偏岐所惑,壅众之口,申己以屈天下之忧,残害忠良……”
最后四个字如巨石般重重砸落,那是他无法触碰的逆鳞,成元帝手指发颤,“你给朕住口……”
沈居和面不改色,补完最后一句,“是为不贤不明,不仁不义。”
“沈居和!”
成元帝终于爆发,猛地将供桌上的东西扫落在地。
他一把扯住沈居和的衣领,“谁是忠良,嗯?你在指谁?太傅,是不是朕对你太过尊敬了,竟让你敢如此骄奢僭罔,倚老卖老?”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沈居和喉咙发紧,胸腔堵闷,快要缓不过气,“老臣……自然知晓。”
“这几个月来,朕念在过去的师生情谊上,你说什么朕便做什么,可你竟敢如此得寸进尺,怎么,太傅,究竟是你老糊涂了,还是朕的礼让给了你能够爬到朕头上的错觉?”
沈居和颤声道:“老臣不敢……”
“不敢……呵。”
成元帝松开手,阴恻恻地冷笑了一声。
“陈屏。”
角落颤栗若鹌鹑般的陈屏爬上前,匍匐在地,慌道:“陛下,奴、奴才在……”
“沈居和御前无礼,屡教不改,杖二十。”
陈屏惊骇地抬起头,“陛下,太傅高龄,二十杖这……”
成元帝冷眼看过去,“你也要忤逆朕吗?”
“奴才不敢……”
陈屏战战兢兢地站起身,弓着腰,为难道:“太傅,您……您请吧。”
沈居和跪在地上,缓缓直起佝偻的背,轻笑一声,再俯身叩拜,“臣,谢主隆恩。”
护城河的冰层融化,萧萧寒风凛冽,吹皱了一池春水。
行刑的人都知道沈居和已经七十二岁,二十廷杖下去基本就是要他的命,君王震怒,没人猜得透这命令究竟是要留情,还是重罚。
血/肉解离的过程随着流动的护城河水一起飘向宫墙外,日暮时分,梁齐因终于在东华门前等到了被白布裹着出来的沈居和。
已经没有生息了。
梁齐因目光倏地凝住。
抬人的内廷侍卫瞥了他一眼,“你是沈太傅家的小辈?他的尸身便交还给你了。”
梁齐因面色惨白,张了张嘴,艰难地往前挪了几步,下意识要掀开白布。
一名内廷侍卫喊住他,“别别——这、背都烂了,不能看。”
“你们回去之后还是找个仵作把尸身缝合一下吧,哎,不然怎么下葬啊,肉都黏板子上了根本撕不下来。”
梁齐因嘴唇颤抖,听及此胸口钝痛。他不管侍卫所言,像是要证实什么一般,固执将白布掀起一个边,里面露出来的半张脸他再熟悉不过,这个过去教他读书习字,陪伴了他十几年的老师,成了他人口中的“尸身”。
陶叁担忧地看向他,面色沉痛,斟酌了许久,“公、公子你……”
梁齐因抽了一声气,近乎哽咽道:“老师,我……”
“我来接您出宫了。”
作者有话说:
“去无用之费,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墨子·节用(上)》
“生而不淑,孰谓其寿;死而不朽,孰谓之夭。”——唐·韩愈《李元宾墓铭》
“圣王屈己以申天下之乐,凡主申己以屈天下之忧。”——汉·荀悦《申鉴·政体》
第125章 泥水
潭城依山傍水, 自年底围困后已经过去三个月,冰层渐融,为了避免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 西北驻军打算在潭城北面的险峻山脉上开凿山道。
除此之外,这几个月内,季时傿还派人加固了城防,为了防止北方的部落再骚扰边境小镇, 谢丹臣发挥了他作为兵器署冶尹独子的才能,将一些武器的重量减轻并改造到可以让普通人易于使用, 大批生产投放至各个村庄, 让百姓们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雪融之后, 草场新草生长,从瞭望台上往下俯瞰, 可以看到如一片汪洋般的绿野上, 成群结队的牛羊缓缓移动。
季时傿站在瞭望台上, 因为去年冬天太过严寒,导致牛羊冻死了许多,今年牧草的长势也不是很好,一眼望去,可以明显地感觉出牛羊数量与往年的差距。
谢丹臣跟着看了一会儿道:“小牤镇那个姓莫的牧民怎么又少了三只羊。”
季时傿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少了几只?”
谢丹臣随口道:“数出来的啊。”
季时傿眯了眯眼,她的视线里绿野上白花花一片。根本看不清具体有多少只牛羊,一脸震惊, “隔了那么远你能看清?”
“能啊。”
季时傿收紧下巴,“嘶……可以啊松清, 我发现你有做斥候的潜质。”
“不过再远一点就看不清楚了, 不然我只站在瞭望台上就能看清鞑靼那边有没有做什么小动作。”
谢丹臣暗叹道:“要是千里眼不是传说就好了。”
“千里眼……”
季时傿呢喃了一声, 忽然想到什么, 抬头道:“松清,你见过西洋人戴的那亮晶晶的玩意不?”
谢丹臣愣了一下,“是不是叫什么……叆叇?世子是不是也有一个来着?”
“对。”
“我本来也想买个来着。”谢丹臣啧了一声,皱眉道:“就是太贵了,我那三瓜两枣的俸禄掏空了都买不起。”
季时傿垮下嘴角,暗暗点头,可不是,花了她半辈子的积蓄。
“松清,我将才突然想到,要是将此物用于战场上会怎样,是不是可以更好地勘探敌情?”季时傿转了转眼睛,“还不容易被发现?”
谢丹臣眼睛一亮,“有道理啊,不过‘叆叇’价格昂贵,要是想广泛使用起来怕是有些困难。”
“也是,如今能用得上的都是些世家贵族。”
谢丹臣摸了摸下巴,思虑一番道:“不过我可以试试,首先的是要弄清楚此物到底由何制作而成,用的什么工艺,摸透了之后就好改良,明儿我去集市看看。”
季时傿点点头,收回视线,转身走下瞭望台,谢丹臣下意识问道:“大帅,你去哪儿啊?”
“去驿站寄点东西。”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