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南侠展昭来说, 哪怕将来知晓红衣女子这样做其实就是觉得好玩, 就是想在辈分上占便宜, 也不会觉得如何恼怒气愤。
一笑了之后,他依旧会牢牢铭记红衣女子帮过他的恩情,并竭尽全力报答她。这是南侠心中的义, 也是南侠自觉可以一直挺直脊梁骨的志气。
于是, 展昭只字不提剑灵的年龄问题,依旧维持着之前那种对长辈的恭谨谦逊态度。他诚诚恳恳地朝剑灵施礼道谢, 感激她再一次出手相助。
剑灵狐疑地打量着态度依旧恭恭敬敬的展昭, 见他目光真诚,神色坦然, 完全没有因为她模样年轻而露出不信任或者轻慢的神色, 并且是发自内心地尊重她,不禁微微松了一口气, 也更加关心展昭的身体状况。
“咳,展贤侄, 你醒了, 如今感觉如何?身体轻快些了吗?老身的药效果如何?”
展昭:……
剑灵一开口, 就让经历过不少江湖风波且总是沉稳有度的南侠差点再次失态。
在他“误以为”剑灵是年长前辈时,还能勉强保持镇定和她讨论自己的身体状况,可当他把剑灵看做是真正的妙龄少女后……
其实,剑灵是比较清楚人族男女之间的相处模式的,也明白男女大防那套理论,毕竟她和明潇道人一起走南闯北的时候,委实见过听过不少,还读过不少人族自己编写的话本故事。
但无论见识过多少人情世故,她总是下意识地就把自己排除在各种男女关系之外,概因她自认为自己是“巨阙剑剑灵”,是和人族完全不同的种族。
所以,哪怕剑灵如今以人族女性的形态暂时离开了巨阙剑,她依旧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定义为一名旁观者,定义为一直寻找不到同类的剑灵。
也许,当剑灵以人的形态在人世间停留过足够长的时间后,当她真正经历过人间的四季与五味、六欲与七情后,才会渐渐脱离旁观者的游戏心态,生出那颗属于人的红尘凡心。
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就是剑灵永远是不受人间情仇羁绊的灵。她永远快乐强大,永远自由自在,永远心无挂碍。沧海桑田,日升月落,她始终游离于俗世烦扰之外……
片刻沉默之后,展昭轻咳一声,道:“多谢前辈挂怀,展某一切安好。”
“可你的脸还有些红。”剑灵轻轻眨了眨眼,实事求是地指出了她观察到的结果。
“展某确实无碍。”展昭飞快地答了一句,而后迅速转移话题问道,“前辈刚刚在用这古今盆观看前世吗?”
剑灵点了点头,面上露出一抹遗憾:“可惜这古今盆好似出了滞碍,竟然一点反应也无。”
说到这里,剑灵语气忽而一顿,继而提高了声音,扬眉道:
“是否有了毛病妨碍,试一试便知!展贤侄,可否请你帮个忙,来试一试这古今盆,看看它是否能映照出你的前世来。”
闻言,展昭并不推脱。他立刻大步上前走到古今盆旁,垂眸往水面上瞧去。
与此同时,剑灵也后退了几步,让自己远离了古今盆。她还是有些觉悟的,知道自己非常有可能遭到了古今盆的嫌弃。
不曾想,上次已经成功过的展昭这次也失败了。他对着古今盆内的清水照了好一会儿,一直没有看到任何玄幻变化,就仿佛面前的古今盆只是一个普通的金色水盆。
“前辈。”展昭转身望向不远处的剑灵,微微摇了摇头,“这古今盆也未照出展某的前世。”
“咦,古今盆也没有搭理你吗?”剑灵先是面露诧异,而后轻轻颔首,低声叹道,“看来它是在闹别扭呢。罢了,我不烦扰强求古今盆了,让它独自一个盆慢慢排解郁闷吧,也许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展昭微怔,旋即不由自主地再次垂眸认真打量古今盆,试着从古今盆上感受一下它的别扭郁闷。
半晌无果后,南侠忽而摇头失笑,暗道自己的思路到底被湘姑娘这副认认真真感慨失落的样子给带偏了,竟然当真关注起一只盆子的情绪变化来。
到了此时,展昭更加确认剑灵不是那种历经世事的城府之人了,他相信自己的直觉,这位红衣女子的喜怒其实十分好懂。
剑灵见展昭有些走神,以为他身体不适,立刻想起展昭应该喝第二碗药了,便扬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含笑道:
“展贤侄,劳烦你把古今盆抱起来吧,我们回屋去喝药。这次服药之后,你暂时就能彻底摆脱媚香之术的影响了。不过,若是要根除影响的话,之后一段时间还得继续按时按方子服药。”
展昭依照吩咐端起古今盆,同时再次向剑灵道谢。
剑灵不耐烦说客气话,便让展昭不要总是这样谢来谢去的,她努力做出慈爱的表情,温声劝道:
“贤侄呀,你喊我一声湘姑姑,我便该照拂你一二。你我虽不是亲姑侄,但如今也算是有些缘分,日后相处,委实不必如此迂阔客套,反而显得生疏了。”
展昭沉默了一瞬,没接“湘姑姑”这个话茬,而是直接询问自己能为剑灵做些什么。
但在剑灵看来,这就是展昭接受了“姑侄间不必客套”的说法,也就是间接承认了她的长辈身份,顿时眉眼弯弯地点了点头。
她心道,既然自己要求展昭不要一味地客套,就得以身作则,再加上她今晚确实又帮了展昭一个大忙,所以吩咐他去做些事,也是理所应当的。
于是,在展昭喝完第二碗药后,剑灵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她希望展昭能快马加鞭追上提前离开隐逸村的包拯主仆,而后护送对方进京赶考。等包拯平平安安地参加完会试,他的任务就算是顺利完成了。
展昭听到剑灵此次提出的事情又和包拯有关,不禁目露迷惑。
他思忖着,自己第一次遇到湘女侠时,是在金龙寺那晚,也是包贤兄险些被法本法明两个恶僧害死的那晚。之后,他说要报答,湘女侠就提出了让自己给包贤兄送行囊包裹之事。而今晚自己再问湘女侠,湘女侠的提议仍然和包贤兄有关。由此可见,湘女侠和包贤兄之间说不定还有一段渊源,就是不知具体为何。
除了一些特殊情形外,南侠展昭行事一向光明磊落,为人也豪爽坦诚。他此刻心生猜想,又觉得这并非是不可言说之事,便直接询问出口,而非藏在心里暗自揣摩胡乱猜测。
而剑灵听到展昭的问题后,也非常直爽地给出了答案,言说自己和包拯本无关系,是因为展昭认识了包拯,她才注意到那位面庞黝黑的赶考举子的。至于她和包拯之间,甚至还未说过一句话。
不知为何,问这个问题时,展昭只觉得坦荡自若并无他意。可当他听完剑灵的回答后,忽而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心中竟有一种豁然开朗的轻快感觉,不禁暗道一声奇怪。
待他再要仔细琢磨这股愉悦情绪由何而来,又发现毫无头绪,便只能当是自己一时心血来潮,无法深究。
不提这转瞬间展昭心中的千折百转,却说剑灵毫不隐瞒地交代了自己和包拯之间的关系后,眸光微转之际,又记起了自己需要竖立稳重可靠的长辈形象这件事,便真真假假地继续说道:
“展贤侄,你是不是奇怪为何老身总是托你帮助包拯?哎,虽然那位包相公不认识老身,但老身却已然认真观察过他的为人行事了。
“包相公是正直赤诚君子,且聪颖博学志向远大,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友。倘若贤侄你和他相交投契,老身就不担心贤侄你年轻气盛走上岔路了。展贤侄,依老身看来,人生得一知己良友,实在是一件快事。”
听完剑灵这一番声音苍老又语重心长的教诲,展昭颇为哭笑不得。
他一边不得不承认这番话说进了他心里,一边又因为把剑灵当成了比自己岁数还小一些的年轻人,而觉得这段话古古怪怪的。
偏偏他还不愿意戳破她,便只能极力做出一副受教的模样。南侠生怕自己的表情露出端倪,伤了这位湘女侠的颜面。
好在剑灵自己也懒得伪装太久可靠长辈的样子。她是想起来了就经营维护一番,想不起来或者觉得太过为难自己了,就把形象问题抛之脑后。
剑灵总有一种迷之自信,就是只要自己用心了,那她的伪装能力就绝对是一流的,无论她想假装成谁,总能模仿得惟妙惟肖。
展昭毫不犹豫地应承了护送包拯进京赶考的提议,并且和上次一样,觉得这件事算不得是对剑灵的报答。在南侠看来,保护朋友本就是侠义中人的分内之事。
“好了,眼见着就要天亮了,展贤侄,我这就要离开了。对了,你也别急着赶路,还是好好调养一日,反正依照包拯主仆的脚程,你很快就能追过去的。”
说着话,剑灵又指了指桌案的位置,淡声叮嘱道:
“接下来你能用到的药方都在那里了,我还写了些旁的东西,你若不困的话,就去看看吧。用与不用,都随意。我年纪大了,就不过于干涉你们年轻人的选择了。”
展昭见剑灵要离开,心知此时此地并不方便挽留,便只能起身送别。
待到房间内只剩下南侠一人后,他怔怔站立片刻,方才去了桌案处,果然在上面发现了备注详细的药方子。
但展昭最先留意的并不是药方的内容,而是剑灵留下的飘逸桀骜字迹。展昭觉得这字迹有些眼熟,又一时之间想不出熟悉之感由何而来。紧接着,他又被这些字迹中无意间流露出的恢弘锋锐剑意吸引了注意力,看着看着就有些移不开目光了,险些沉迷其中。
过了差不多一柱香的功夫,展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将目光从纸上移开,但很快就转了回来,三番两次地留恋不舍之后,展昭心里对剑灵的武学修为有了更多的敬佩之情,甚至动摇了之前的一些想法,就是关于剑灵的年龄问题。
“这世上当真存在十几岁就将一身武功修炼到臻于化境的天才吗?”
但是,当展昭翻看到那张二百两纹银的欠条时,刚刚产生的那些动摇之意顿时再次消散。他想,倘若真是活了很多年的武学宗师,大概不会这么穷吧?
仗义疏财的南侠一边思索,一边翻开剑灵留下的第三页写满字迹的纸张。
这张宣纸上的墨色字迹更加大气磅礴,但内容……
展昭反复看了三遍,似乎才勉强弄懂上面写了什么。
这是前面那张药方的补充说明。
剑灵给展昭留言道,前面的药方可能存在效果过强的小小弊端,就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如果展昭之后感觉不妥的话,可以适当进补一些滋补之物,具体名目已经列于纸上。当然不吃也没什么,只要展昭勤加锻炼注意饮食调养,过个一年半载的,任何小弊端都会自行消除的。
饶是展昭一向心性过人意志坚韧,此刻也忍不住把之前还爱不释手的药方推得离自己远了一些,又远了一些。
——他终究是个年轻男人。
——他终究是个年轻男人。
第68章
天亮之后, 用过早膳,南侠展爷亲自去找李大人归还古今盆,并致谢辞行。
面对李文业的好奇探问, 展昭发现湘女侠的“长辈身份”还是挺好用的,他含糊地解释几句,就杜绝了旁人往红颜知己方面联想。
离开李家后,展昭并未立刻急行赶路去追包拯主仆二人, 而是不紧不慢地步行去了附近的三元镇。他准备先在镇上打听一下卢华此人的大体情况和具体住址, 而后再去归还银两。
解决完债务问题后,展昭打算按照剑灵的叮嘱, 在三元镇上逗留一天一夜略作调养休息, 次日清晨再出门远行。
来到三元镇后, 展昭很轻易就打探清楚了关于卢华的一些事情。
这位卢家二少爷是本地有名的纨绔,日常里寻花问柳招摇过市,虽然并未做过真正伤天害理的大恶事, 可也经常惹是生非小错不断。不过本地百姓提起卢华此人时,倒也没有多少真正的嫌恶厌恨,概因这卢华有一对乐善好施的父母。
卢老爷和夫人为人慷慨热忱,为乡里乡亲做了不少好事, 也深知家中的小儿子不成器。因此, 只要有人找卢老爷夫妇诉苦, 指控卢二少又仗势欺人做了哪些混账事, 这对夫妇问清缘由后就会立刻赔礼道歉, 又是给出赔偿又是处理善后。
展昭听完卢华的一些轻浮放浪行径后, 剑眉紧皱, 面色微冷。他几乎立刻就猜到了剑灵为何会认识卢华这种纨绔子弟, 不由得沉声询问坐在对面的林捕头:
“依照贤兄所言, 这卢老爷夫妇乃是贤良明理之辈。既如此,怎么不好好管教儿子,任由他这般胡闹败家?”
本地捕头林毅听见展昭的问题,微微叹了一口气,又对展昭说了卢家的一些情况。
原来,这卢老爷膝下唯有两子,长子天性醇厚又聪明好学,被卢老爷夫妇寄予厚望,早早就送到南边有名的书院里读书求学。因着长子不在身边,卢老爷夫妇难免就对留在身边的小儿子宠爱几分,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溺爱。
谁知几年前,那卢家大爷忽然得了一场重病,就那么没了。卢老爷夫妇痛失寄予厚望的长子,不免就对仅剩下的二儿子更加疼爱。即使明知不该继续纵容卢华胡闹,但每每想要管教的时候,又下不去重手,最后往往不了了之。
“展爷,在下不知你为何打听卢家二少爷的事,不过昨日倒是发生了一件和卢二少有关的奇闻……”
这林捕头曾经受过展昭恩惠,原以为自己武艺低微没什么机会回报南侠,没想到今日竟得此机会,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是负责本地治安的官差,一向消息灵通,当下就把红衣女子和卢华昨日在集市上如何相遇,后来卢二少又是如何吃瘪挨揍的,都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
展昭听在耳中,记在心间,有些怏怏不乐。
虽说卢华当场就得到了教训,也挨了揍,可南侠着实不喜这种纨绔子弟的风流轻浮行径。他又暗自思忖,湘女侠似乎不太通世情,未必就真的十分清楚这卢华的所作所为有多过分,下手揍人时说不定就手下留情了……
同林捕头分开后,展昭先去钱庄兑了足够的银钱,又去药铺购买了那张药方上列出的药材,而后才返回租住的寓所安心休息。待到天交二鼓之际,展昭便换上一身夜行衣,背着巨阙剑离开了住处,直奔卢府而去。
卢华此刻已经上床安寝了。
若是往常,他哪里会这么早就休息,可无奈此时身上有伤又精力不济,根本没有多余心思笙歌夜宴纵情享乐。
“艹,我卢二爷怎么就这么倒霉,招惹谁不好偏偏去招惹那个女罗刹!”
躺在床上不敢轻易换睡姿的卢华在心里咬牙切齿地埋怨着。忽然,卢华觉得有一阵冷森森的凉风挨贴着他的头皮刮过,紧接着,他就听到一道异常清晰的箭矢铮鸣声,仿佛就在他耳朵附近响起。
“不、不、不是仿佛,就是、是啊!!!”
僵硬躺在床上的卢二紧紧闭着双眼,吓得浑身发抖牙齿打颤。他已然嗅到了铁器冰冷的味道,也渐渐感到头皮上有一丝丝火辣的疼痛。显然,刚刚有某种利器擦破他的头皮定在了床头上,只差一点点——就能要了他的命!
随后,房间内又响起金属利器猛然扎入棉絮的刺啦声,这一次,卢华感觉大腿外侧传来刺骨的战栗冷意……
半柱香后,一向娇生惯养的卢二少再也受不了这种无声又未知的威胁了,当即“呜哇”一声嚎啕痛哭起来,同时扯着嗓子喊救命。
他这样哭嚷尖叫,当即就惊动了外间守夜的丫鬟仆妇,随后,他房间内的烛台就被点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