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对手的仇人当然就是她的朋友啦——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是朋友。在这样的时候,她自然要努力维护那位伯爵先生的。
于是,裴湘毫不犹豫地反驳道:
“威尔莫先生,您可没有权利支配我的喜恶爱憎!实话告诉您吧,我对那位先生的爱热烈极了,并且我始终相信,他是个大好人,绝对值得被爱。”
“……看来你们之间有着一种——很深的情分,只是奇怪的是——我竟然并不知晓这一点。”
“这有什么奇怪的。”裴湘摆了摆手,用一种熟稔又理所当然的语气说道,“伯爵先生高贵豁达,还拥有宽恕仁慈的美德,他怎么忍心向一个记恨他的人炫耀自己的幸福呢?所以呀,你不知晓,也是正常的。”
“他竟然还拥有宽恕的美德吗?那他为什么不阻止您复仇呢?而您又为了什么要复仇呢?”
“不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别人,不也是一种难得的美德吗?至于您问我为什么复仇,我现在可没有多余的时间回忆过往。这样吧,不如我们现在一起去见圣费利切伯爵,然后当面对质,说一说谁对谁错,怎么样?”
对于裴湘主动提出去找圣费利切伯爵当面对质这件事,基督山伯爵感到非常吃惊。在他看来,对面这位女士的嘴里绝对没有一句实话。
她的爱是虚假杜撰的,那她的恨呢?难道会是真实的吗?
在裴湘说出提议的前一秒,基督山伯爵几乎已经断定,所谓的复仇应该就是一个虚伪的借口。
然而,在听过裴湘的主动提议之后,基督山伯爵又不那么确定了。因为裴湘的表情太过坦然镇定,她的目光太过明澈正直。仿佛只要见到圣费利切伯爵,她就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就能向他理直气壮地证明,她的所有动机都是合情合理的。
“难道他们之间真的存在某种仇怨?”基督山伯爵心底划过一丝疑惑。
男人很快就阻止自己继续深思下去了,因为当务之急是确定德·圣费利切伯爵的安全。他想,倘若能早些见到伯爵,情况肯定会变得更加明朗。
于是,沉默了十几秒后,基督山伯爵点头同意了裴湘的计划,决定两人一同去二楼的另一侧寻找圣费利切伯爵。
——
德·圣费利切伯爵被女儿从睡梦中唤醒的时候,还以为自己依旧在做梦。要不然,他怎么会看到自己乖巧柔弱的女儿和威尔莫勋爵互相拿枪指着对方?况且地点还是他的卧室床边,哦,对了,时间是深夜。
“卡尔梅拉?我的孩子,是你吗?”
“爸爸,是我!很抱歉打断了您的美梦,不过今晚发生了一场特殊事件,就是有一伙儿强盗跑进咱们的住处了。爸爸,我无法独自处理好这起意外,就只能来找您寻求帮助了。”
“哦,原来是强盗跑进来了……嗯?强盗!”
老伯爵此时总算是彻底清醒过来了。
他迅速坐起身,心里头的第一个想法是住在三楼的女儿怎么样了。紧接着,他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因为他的女儿健康又平安,此时就在他的身边,还精神抖擞地拿着枪和一个英国男人对峙……
“对峙?等等!卡尔梅拉,现在是什么情况?”
裴湘瞥见自家老父亲瞬间瞪圆了的灰蓝色眼睛,觉得讲故事还是要详略得当。比如,关于她卧室里的局部血腥情形,完全可以几句话带过,需要详细解释描述的,是整体情况。
圣费利切伯爵听完女儿的叙述后,顿时庆幸不已。他当即就要告诉女儿,该如何联络这座农庄里他们父女可以完全相信的人。
只是,不等老伯爵详细解释,基督山伯爵便出声阻拦道:
“圣费利切大人,还请慎重一些。您确定这位举着枪的小姐就是您的女儿卡尔梅拉吗?或许,她是心怀叵测之人精心伪装的。”
老伯爵立刻摇了摇头,异常笃定地说道:
“作为父亲,我怎么会认错自己的女儿,这就是我的小卡尔梅拉。威尔莫先生,您多虑了。当然,我知道您现在这样谨慎戒备是出于对我的保护与关心,但是请相信一个父亲的直觉吧。”
基督山伯爵迟疑地望向站在老伯爵床边的年轻姑娘,再次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
他想,如果她是假的圣费利切小姐的话,那她的伪装无疑是非常高明的,那老伯爵就当真危险了;如果她是真的话,那今晚发生的这一切,倒是让他对意大利的贵族女性们多了一份全新认知。
——就是不知道是大多数都如此,还是面前这个神奇变异了?
而在基督山伯爵犹豫不决之际,裴湘对这个男人也始终藏着怀疑,并且同样没有放下枪的打算。
——谁知道这位威尔莫勋爵的真面目到底如何呢?
老伯爵望着互相戒备着的一男一女,没有再劝说什么,而是直接起身下床并披上睡袍,然后不紧不慢地朝着卧室窗边走去。
他抬手拉起一侧窗帘,露出了被窗帘遮掩的半面墙壁,那里镶有一排六枚玫瑰花造型的金属挂钩,瞧上去应该是用于钩挂纱帘的。
“卡尔梅拉,威尔莫先生,我现在就联系绝对可信的属下。”老伯爵把手搭在中间的一朵玫瑰花‘挂钩’上,温声解释道,“放心吧,只要他听到我的紧急传讯和提示,一定会帮我们把农庄里的害虫彻底清理干净的。嘿,那位老伙计一向是清理害虫的好手,无论什么时候。”
裴湘一边好奇地瞧着圣费利切伯爵的动作,一边更加戒备地留意着威尔莫勋爵的每一个细微表情和微小动作。
她知道,如果威尔莫勋爵当真和库库默托那些人是同伙的话,此时一定会阻止父亲拉响这个隐藏在暗处的警示铃的。毕竟谁也不清楚这个拉铃启动之后,能够引来多少人和多少援助。
同样,基督山伯爵也在时刻注意裴湘的一举一动。他甚至都没有去观察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拉铃设置和老伯爵的动作,只是专注地盯着裴湘,以防她突然袭击老伯爵。
这半分钟左右的时间似乎过得极慢。直到老伯爵做完了一切并重新放好窗帘,裴湘和基督山伯爵才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这次,是裴湘率先垂下枪口并后退一步。
裴湘想,她之前大概是完全误会这位先生了,他不是敌人,反而对他们父女提供了很大的帮助。不过,鉴于这位先生的伪装外貌以及客房内的不寻常情形,她还是保留了最后一丝警惕。
基督山伯爵也移开了武器。
理智上,他此时已经完全相信对面的女子就是圣费利切小姐了。但由于裴湘之前说谎时的表情一直十分真挚自然,说哭就哭,语气还那样一往情深,如果不是凑巧……
基督山伯爵一想到自己当时竟然差点儿动摇了,就觉得很难立刻放下所有怀疑并完全相信对方。
屋内暂时陷入了一片沉默当中,但绝对不安静,因为裴湘又开始做各种防范措施了。
当她从老伯爵的床底下拽出一条长长的绳索时,别说基督山伯爵了,就是那位当父亲的都惊住了。他完全不知道女儿还在他的房间里提前准备了这个。
良久,德·圣费利切伯爵慢吞吞地说道:
“罗卡尔总管办事还是很有效率的,这么快就能按照你的要求准备好这样的长绳,而且还是两条。”
裴湘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叹道:
“我之前一直相信,以罗卡尔先生的能力,无论在哪里都会有一个光明未来的。”
至于以后会不会相信,那就得看调查结果了。
随着裴湘忙来忙去地做着各种防御安排,基督山伯爵心底对她的猜疑也彻底消失了。毕竟假的伯爵小姐不会提前藏好绳索,也不会这样用心做准备。
半个小时后,门口传来一阵急促却有节奏的特殊敲门声,圣费利切伯爵看了女儿一眼,亲自起身去开门。当然,他手中也拿着枪。
门开了,园丁贝鲁斯朝着老伯爵行了个礼,迅速汇报道:
“大人,二楼及以下区域目前是安全的,小楼外面也加强了巡逻,农庄里的所有可疑管事都被控制住了。另外,我们在大门处抓到了一个叫做特鲁达的强盗,在花园里逮到了两个望风的。之后,安东尼又在一楼的储物间内发现了两个已经被捆绑起来的家伙。根据那两人的交代,我推测抓住他们的人应该是威尔莫勋爵。”
“三楼的情况怎么样了?”
贝鲁斯的声音稍微低沉了下来:
“大人,情况不太好,安东尼他们正在处理。初步估计,三楼此时还有两名强盗,一名正站在小姐的套间门前和我们讲条件。他说,库库默托就在小姐的房间里,并且已经挟持了小姐。对方威胁我们,只有答应放他们走,他们才不会伤害小姐。大人,安东尼让我下楼来问您……”
“别听他们胡说。”不等圣费利切伯爵出声,屋内的裴湘就绕到门边,露出了她那张美丽的面孔,并对贝鲁斯柔声说道,“你瞧,我就在这里,十分安全。他们手中并没有人质,让安东尼他们抓人吧,不用顾忌什么。”
“卡尔梅拉小姐!”看到突然出现的裴湘,贝鲁斯吃惊地长大了嘴巴,然后又飞快合拢,圆圆的脸上顿时绽放出惊喜之情来,“您、您在这里!赞美天主,这真是太好了!哎呀,我这去告诉安东尼,让他立刻动手逮人。”
裴湘浅笑颔首,一旁的圣费利切伯爵又叮嘱了属下几句,就让他们快些去清理剩余的“害虫”。
等到贝鲁斯兴冲冲地离开后,裴湘转身望向站在屋子中央的基督山伯爵,此时心中再无疑虑。
她嫣然一笑,十分坦荡而诚恳地说道:
“是我误会您了,尊敬的威尔莫勋爵阁下。您给予了圣费利切家最诚挚纯洁的友谊,我万分感激您,也十分渴望能有幸回报您相同的情谊。哪怕您不在意,或者对我有所埋怨,那也是我应得的。我毫无怨言,并全心祈求您的谅解。勋爵先生,我为之前的不信任而再次向您道歉。”
基督山伯爵微微一怔,随即笑着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心中也没有埋怨。
他用英国人那种特有的矜持语气谦逊地解释说,自己今晚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圣费利切伯爵和圣费利切小姐平安无事。如今这个愿望已然实现了,他便满怀欣慰感激。更不会因此抱怨一位谨慎机警的年轻姑娘。他非常理解伯爵小姐当时的那些选择。
纵然基督山伯爵并不认为自己有多大功劳,并一再强调说,其实是圣费利切小姐自己救了自己,哪怕没有他,今晚大概也只是虚惊一场,毕竟圣费利切小姐自己成功解决了最危险的部分。但圣费利切家的父女二人还是说了很多感激的话和真心的话。因为他们深知,遇到这样一位愿意在危险关头出手救人的朋友是多么难得。
就在圣费利切伯爵竭力邀请“威尔莫勋爵”去罗马城内的伯爵府做客时,贝鲁斯再次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大人,小姐,勋爵先生。”圆脸园丁一边暗自告诫自己不要过于关注伯爵小姐,一边飞速汇报说,“三楼已经搜查完毕,库库默托和他的同伙也被抓起来了。他们,嗯,都被押送到了大客厅。”
闻言,老伯爵点了点头,淡声吩咐道:
“既然所有不速之客都抓住了,那就先捆着吧。明天一早,去请安德烈亚队长过来一趟,然后把这伙强盗交给他处置。至于农庄里的内贼,就交给你和安东尼调查吧,我相信你们。”
“这个,大人,我建议现在就去请安德烈亚队长,还有列特医生。”贝鲁斯面色复杂地说道。
“现在?”老伯爵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望着自己最信任的属下,“还要请医生?”
“是的,而且得抓紧时间。”圆脸园丁有些焦虑地抓了抓头发,迟疑道,“要不然,嗯,我担心库库默托他、他伤势过重,然后,嗯,大概活不到明早了。”
圣费利切伯爵:……
基督山伯爵:……
半晌,慈爱的父亲一脸心疼地叹息道:
“我可怜的小姑娘,之前一定被吓坏了。”
第117章
基督山伯爵“有幸”亲眼目睹了强盗头子库库默托的伤势后, 尤其是对方小腹之下与大腿中间的那个地方——那血肉模糊的一片和失去的部分and身体组织,下意识望向不远处的圣费利切伯爵。
随即,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发现老伯爵已经伸手挡住了女儿的眼睛,同时像安抚小孩子那样轻轻拍打着圣费利切小姐的后背。而圣费利切小姐此时也文静极了,乖乖地听着老伯爵的各种安慰话。
看着看着,基督山伯爵的眉目间渐渐浮现出一抹深切怀念来。曾经,他的父亲也是这样毫无保留地关爱着他,也一直坚定地认为儿子爱德蒙·唐泰斯是整个马赛最棒的小伙子。
可是……那样深爱他的老父亲、那样以他为骄傲的老父亲,最后却是在绝望与饥饿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现今连坟墓都找不到了。
“费尔南、维尔福、唐格拉尔, 还有……梅尔塞苔丝……”
基督山伯爵闭了闭眼, 刻骨的仇恨与悲愤再次将他心中的柔软彻底封闭了起来。心怀复仇执念的男人暗自告诫自己不要过于靠近欢乐与幸福,以免这人世间的脉脉温情令他变得软弱犹豫。
“偶尔有幸与之共处片刻,就足够了。”
于是,等到圣费利切伯爵走过来和他念叨“贝鲁斯做事有些莽撞,竟然让我的小卡尔梅拉看到这样血腥场景”之类的话时, 基督山伯爵再次完美地扮演起“英国人威尔莫勋爵”这个角色来。
这个身份在之后的复仇计划中还要发挥一部分作用, 此时最好不要暴露出更多的不妥之处。
当然,基督山伯爵并没有忘记圣费利切小姐已经察觉到易容伪装这件事,因此, 他打算尽快找个机会和对方谈一谈, 并恳请她帮他保守秘密。
倘若是别人,基督山伯爵此时大约已经在准备舍弃“威尔莫勋爵”这个身份了——哪怕他感到万分可惜。但是, 当那个知晓秘密的人变成了强势果敢又机警聪慧的圣费利切小姐后,基督山伯爵反而没有那么多的担心了。
经过两日来短暂却印象深刻的接触后,出身马赛的法国男人选择相信,只要那位小姐明确地答应了他的请求或者交换条件, “威尔莫勋爵”这个身份就是安全的。
“面对放火烧了圣费利切别墅又差点儿害死自己的路易吉·万帕,伯爵小姐始终遵循着自己的为人处世原则。而今晚……维尔福、唐格拉尔或者费尔南之流怎么配得到她的维护与青睐?”
于是,等到安德烈亚队长和列特医生几乎同时赶来并围着呼吸微弱的库库默托检查时,基督山伯爵便趁机离开了大客厅,并顺利找到了正在独处的裴湘。
这位对外宣称受到惊吓而需要安静休息的伯爵小姐此时正兴致勃勃地摆弄着圣费利切伯爵的双筒枪——从库库默托身上搜到的那两把武器已经被收走了。还不时地朝着窗外的某处做出射击的姿势,秀美婉丽的面庞上全是发自内心的喜爱之情。
见到这一幕,基督山伯爵忽然觉得,如果他再晚过来片刻,大约还能听到伯爵小姐恣意快活地吹起加布里湖一带渔民们最喜欢的那种悠长口哨声。但不巧的是,自己的脚步声打断了年轻姑娘独处时的自得其乐。
“抱歉。”男人没说为什么道歉,但态度非常诚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