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 清河公主府宴会。
卓氏除了带姜毓宁,还带了自己的次女姜毓秋,去的路上, 三人同坐一辆马车, 随从和婢女们都跟在后面。
身边没有竹叶和竹苓的陪伴,姜毓宁有些不安, 但想到卓氏和姜毓秋都是自己的亲人,又竭力劝服自己放松。
卓氏瞧出姜毓宁的紧张, 笑着安慰:“今日的宴会大多都是年轻人,我和你二姐会一路带着你的,不用怕。”
姜毓宁点点头, 藏在袖子底下的左手偷偷拨弄右手手腕上的佛珠。
半个多时辰后,马车停下,卓氏的贴身丫鬟花容在车外提醒道:“夫人, 公主府到了, 您下车吧。”
卓氏抚了抚衣摆上的褶皱, 扶着花容的手下了车,“秋儿, 毓宁,来吧, 下车。”
姜毓宁没急着下车, 而是去看离着门边最近的姜毓秋。
姜毓秋没立刻懂,从匣子里翻出一面铜镜,左右照了照,然后对着姜毓宁说了这一路上的第一句话, “我的妆没花吧?”
姜毓宁一愣,摇了摇头, “没有。”
姜毓秋这才满意,拎着裙摆下车,姜毓宁跟在她后面钻出车厢,一眼便看见等在不远处的竹叶。
一路都在莫名不安的心脏终于扑通落回胸腔里,她下车握住竹叶的手,示意自己没事。
她们的马车一停,便有引路宫女上前招呼,卓氏递上名帖,一行人跟着宫女,到了今日举办宴会的万荷园。
万荷园中间是一方又宽又长的荷花池,接连的荷叶浮在水面上,映衬着荷花盛放。池上架着三座小桥,供宾客近距离欣赏,姜毓宁穿行而过,不由得想起了常青园的池塘。
走在前面的卓氏回头见姜毓宁慢下步子,便以为她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所以害怕,她心底哂笑,面上却是温和如初,招手道:“毓宁,过来,到伯母这儿来。”
正有几个盛装打扮的贵妇人站在廊下寒暄,闻声看过来,奇道:“卓姐姐,这位姑娘,瞧着不像是毓秋啊?”
“毓秋和她的小姐妹们玩去了,才没空陪我。”卓氏带着姜毓宁上前见礼,“这是我侄女,毓宁。她年岁小,前些年一直闷在家里,我也是第一次带她出门。”
说完,她向姜毓宁介绍道:“毓宁,这是平安侯府的胡夫人,这是庆康伯府的周夫人,这是尚书府的赵夫人,她们都是你的长辈。”
姜毓宁乖乖福身,“见过几位夫人。”
庆康伯府的胡氏离得最近,上前一步扶住她,飞快地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眼底露出满意的笑,“真是个好姑娘,长得俊俏还懂规矩。今年多大了?”
姜毓宁有些不自在旁人的触碰,但也没有推开,小声答道:“十五。”
胡氏点点头,“正是好年纪,该多出来走走。”
“说的是,胡姐姐的女儿也快及笄了吧,下次带出来一起,让她们小姐们凑趣。”
“一定一定。”
寒暄过后,卓氏道了句失陪,带着姜毓宁穿过人最多的荷花池,来到一处乘凉的八角亭,两人坐下后,立刻有公主府的宫女上前奉茶。
卓氏看向不远处聚集着的少男少女,问姜毓宁:“毓宁,要不要去找你二姐姐,不必一直枯坐在这陪我。”
“人太多了。”姜毓宁摇摇头,“伯母,我就留在这儿吧。”
见她坚持,卓氏也没再劝,她端起手边的茶杯轻抿了一口,正好藏住眼底的情绪。
说实话,姜毓宁今日的表现,实在不像是被扔在庄子里十年的孤女,不过也实在给她省了事,不用再费心教养。
贺今说得对,她这般模样,继续埋没在庄子里是有些可惜了。总归她姓姜,那就该为景安侯府做些事情。
卓氏沉默不语,姜毓宁更是没话说,直到一道脚步声响起,打破了亭中的沉默。
“姑母。”一个身着湖蓝色长衫的年轻公子走进亭子,先是对着卓氏拱手行了一礼,然后又转头去看坐在一边的姜毓宁,“毓秋表……”
姜毓宁闻声抬头,正撞进他温和的视线。
于是,他这一句话生生顿住,奇道:“这位姑娘是?”
卓氏搁下茶杯,笑着摇了摇头,给他介绍道:“这是毓宁,也是你表妹。”
又给姜毓宁介绍,“这是卓霖,我娘家侄子,是你表哥。”
卓霖从未听过姜毓宁的名字,一时有间竟有些迟疑,“……表妹?”
卓氏解释:“是你姜家二叔的女儿,早些年在庄子上养病,近来才接回侯府,你没见过。”
“原来如此。”卓霖拱手朝姜毓宁揖了个礼,“毓宁表妹。”
卓霖很年轻,看上去和姜贺今年岁相当,身量却比他挺拔许多,若是平视,姜毓宁平只能看见他劲瘦的腰身,这个高度让她想起了沈让,一时间竟然忘了接话。
卓氏见姜毓宁看着卓霖发呆,不由得心下嘲讽,到底是没见过世面,面上却堆满了笑,她一边拉住卓霖的手,让他坐到自己的旁边,一边解释道:“毓宁年纪小,从前又不太出门,见到你有些怕生。”
卓霖摆手,“是我唐突了。”
“唐突什么?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和姑母也生分了?”卓氏不悦地蹙了下眉,嗔怪道,“卓家和姜家这些年虽来往不多,但到底是姻亲,你这些表弟表妹们也都长大了,阿霖,日后你该多带带他们才是。”
“不敢当,姑母谬赞了。”卓霖嘴上回答着卓氏的话,实际上视线一直在偷偷往姜毓宁的身上落。
卓氏将他的视线收入眼底,侧过身给自己的婢女递了个眼色,她又拉着卓霖寒暄了两句,便见一个她的婢女从远处过来,禀报道:“夫人,赵夫人请您过去说话呢。”
“知道了,我这就去。”说着,卓氏起身,按下要站起来送她的卓霖,道,“不用送我,你们年轻人凑一块玩吧,你们是表兄妹,本就该多亲近亲近。阿霖,你表妹胆子小,你在这儿替姑母陪她。”
有了她这话,卓霖倒也没再说什么,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
倒是姜毓宁蹙了下眉,想说什么,卓氏却已经走远,只剩一个背影了。
卓霖阻拦道:“表妹别怕,我又不是什么猛虎野兽,坐下来吃杯茶吧。”
姜毓宁只好坐回去,当真伸手去端茶,竹叶站在她的身后,替她轻轻打扇。
卓霖见她动作,轻笑着摇了摇头,视线在她身上不动声色地逡巡。
同他熟悉的姜毓秋不同,眼前的这位小表妹穿得十分素雅,淡绿色的裙摆好似要和身后的荷叶融为一体。发间斜插着一根碧玉簪,面上清爽未施粉黛,可即便是这样,也难掩如画容颜。
这些年来,他在各式各样的宴会上,也算是看过不少漂亮女人,可此时看到这位毓宁表妹,他才发觉,从前见过的那些,不过庸脂俗粉而已。
杏眼雪腮、弱柳扶风、玉貌仙姿。
这些原本他认为十分夸张的词语,仿佛在这一刻化作了具象。
她就那样坐在那,削瘦的身形藏在罗裙中,腰间垂落的衿带随风飘扬,好似偷下凡间的九天玄女,让他不敢亵渎,却又深深折服。
他见姜毓宁捧着茶杯一直喝茶,便伸手将桌上的小点心推到她手边,“表妹,这公主府的茶点都是御厨做的,寻常是吃不到的,你尝尝,合不合胃口?”
御厨?
姜毓宁有些好奇地拈了一块绿豆糕,果真甜而不腻,吃完又拿了第二块。
卓霖见她喜欢,又将剩下的两盘糕点也都给她推进了些,“若是喜欢,就多吃些。”
回到景安侯府这半个月,姜毓宁其实很不适应,衣食住行都是小事,只是这吃上,她实在不适应。她平时喜酸甜口,景安侯府其他人却口味极清淡,几乎全是蒸菜,这让她每天几乎都吃不进什么东西。
今日这几碟糕点倒是合胃口,她也没扭捏,一样吃了几块,然后对卓霖说:“卓公子,多谢你。”
听到她这称呼,卓霖纠正道:“毓宁表妹,何必这样生疏,我是你表哥,若是不嫌弃,便叫我一声霖哥哥吧。”
又是哥哥……
姜毓宁不明白,自己怎么忽然多出来这么多的哥哥。
她一时沉默,卓霖问:“毓宁?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姜毓宁回过神,摇了摇头,顺从地改口道,“多谢霖哥哥。”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树影后传来一阵窸窣声响,像是有人在那。
卓霖皱起眉,偏头看过去,“是谁在哪?”
茂密的枝叶被拨开,走出来一个着杏黄长裙的貌美妇人。
卓霖一怔,当即便伏下身行礼,“申国公府卓霖,参见长公主殿下。”
清河长公主是先帝的嫡长女,当今建昭帝的姐姐,在上京城中,地位自然非比寻常。
“原来是卓家的公子,起来吧。”清河今年已经是将近五十的人了,岁月却待她格外友好,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她不常交际,性格却十分宽厚和善,道,“是本宫和淮王打扰了你们,你别见怪。”
然而,听了她的话,卓霖却更不敢抬头站起来了。
淮王,淮王竟然也在?
他这样想着,悄悄抬了下头,果然入目一双墨色锦靴,上面绣着蟒纹和云纹。
“参见淮王殿下。”他再度恭敬行礼。
这一次,回复他的却是一片沉默,他胆战心惊地伏首,不知是哪里惹怒了这位杀神,心口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倏地,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姜毓宁。
这下他再顾不得别的,直接转身去看,果然见江姜毓宁还呆坐在远处,整个人僵住了似的,没有半点要行礼的意思。
他震惊于她的没规矩,可在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他抬手抓住姜毓宁的胳膊,直接将她拉跪到自己的身边,然后告罪道:“两位殿下恕罪,这是臣的表妹,景安侯的侄女,以前一直在庄子上养着,不懂规矩,今日冒犯了两位,还请公主和王爷不要和她计较。”
说完,他扯了扯姜毓宁的胳膊,小声提醒道:“快行礼啊。”
竹叶跪在姜毓宁的后面,微微抬眼,只觉得姑娘削瘦的脊背都在轻轻地颤,她有些心疼,却又不能在这时候说什么,只能悄悄拉了一下姜毓宁的袖口,“姑娘。”
姜毓宁仿佛这才回过神来,低眉敛目地伏首下去,学着卓霖刚才的样子,行礼道:“参见长公主,参见……淮王殿下。”
只不过,语气听起来有些僵硬。
卓霖不由得有些忐忑,毕竟眼前这位淮王,可是大雍最冷面无情的一个,这些年来战场上铁血手腕,性子更是冷硬无情,若是得罪了他,只怕卓家和姜家要一起完蛋。
好在,这次他很快就出声叫起了,“起来吧。”
卓霖松了口气,拉着姜毓宁的胳膊站起来,并下意识地将她往自己身后藏了藏。
沈让看着他的动作,眸底又暗了几分,他看向姜毓宁,可是那小姑娘就像不认识他似的,一直垂着头,乖乖巧巧地跟在卓霖的后面。
“姑母,咱们走吧。”沈让深吸一口气,对清河长公主道。
清河点点头,一行人转了方向,走进了一间水榭,下人都都守在门口,她和沈让临窗而坐,一偏头正好能看见卓霖所在的八角亭。
远远的,听不见亭子里在说什么,却能看见两人挨得很近,从清河的角度看过去,倒像是一对璧人在说悄悄话似的。
“申国公府的卓霖我有些印象,年轻有为,模样也不错,原本还想安排他和从梦见一面,却不想,他竟然已经有未婚妻了。”清河感叹道。
“未婚妻?”沈让的视线锁在卓霖沈让,语气冷硬,“姑母怕是想多了吧,他方才说了,只是表妹而已。”
清河虽然年近五旬,却一点不死板守旧,她摇摇头,促狭道:“元诲,你难道没听过一句话?表哥表妹,天生一对。”
说着,她又忍不住感叹,“没想到景安侯府竟然还藏着一位这么漂亮的小姑娘,看上去和从梦一般大,这性子倒是乖巧多了。”
“乖?”沈让冷嗤一声,神色意味难明。
那边的清河也终于察觉到他今日的不对劲,看了一眼远处的姑娘,再看一眼沈让,问:“听你的语气,那姑娘你认识?”
沈让否认:“我怎么会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