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叶性子一向稳重,信中所言绝不会是空穴来风,信中说宁宁在安远伯府的马球会上盯着卓霖看了许久,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又说宁宁近来情绪不对,时常自己一个人待着待着就笑了。
照她所说,这分明是少女春心初动的模样。
可是他眼下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眼底几乎就将天真两个字直白写出来了,哪有一点开了窍的样子。
沈让直觉是哪里出了错,有心回去把竹叶的信再翻出来看一遍,但当日冲动之下,那信已被毁成了碎片,注定是看不成了。
姜毓宁见沈让盯着自己发呆,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脸颊,“哥哥盯着我做什么?是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沈让将她完全松开,两人面对面相对,他伸出长指,在姜毓宁白嫩的耳垂上轻掐了一下,道:“什么都没有,很漂亮。”
姜毓宁觉得沈让今天实在是很奇怪,先是莫明其妙地抱她那么紧,现在又说这么好听的话,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趁着脸红之前,抬手遮掩地撩了一下头发,偏头不再看她,转头去看外面的街道。
只可惜两人身高有很大一截差距,姜毓宁娇娇小小,挨在沈让身边,踮脚才过他的肩膀。沈让这会儿居高临下,垂眸将她的小表情尽收眼底。
那耳廓绯红的模样,竟还真有几分小女儿的娇羞情态。
到底还是长大了,沈让心想,他不该再把她当成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
就算她真的什么都不懂,他也应该细细教她,就像当年手把手教她写字那样,教给她男女之间的那些事。
在宁宁的面前,他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若是这样,还能叫旁人捷足先登,他才是枉活了这些年。
这样想着,他无声勾了勾唇,对姜毓宁说:“在这站着热不热,走吧,咱们进去说话,我教人给你预备了许多你爱吃的糕点。”
姜毓宁一听就垮了脸,“哥哥怎么不早说?”
沈让看她小脸皱成包子似的,忍俊不禁道:“怎么,我说晚了吗?”
姜毓宁嗯嗯点头,“我刚吃过午饭,有些撑,哪里还吃的进去糕点。”
沈让牵着她的手一起到里面坐下,“你现在又不回去,等饿了再吃也不迟。”
姜毓宁问:“那哥哥呢?哥哥下午有事吗?”
自然是有事的,可是看着姜毓宁的眼睛,他竟有些不忍拒绝。
他这一沉默,姜毓宁便也明白了,她虽然有些失落,但还是十分懂事的说:“还是正事比较重要,我有竹叶陪我,哥哥不用担心。”
她越是这么说,沈让越是心软,他想了想,道:“那你乖乖在这等着哥哥,晚膳之前,我会回来,到时候陪你一道用晚上。”
姜毓宁有些为难,“可是大哥说,我要在晚膳之前回去。”
“哥哥自会去同他说。”沈让说完,又觉得有些奇怪,问,“今日又不是休沐日,他怎么会有时间带你出来?”
姜毓宁摇了摇头,“大哥说,带我去普陀寺看戏,中午吃饭的时候,又说想让他的两个同窗好友见一见我。”
“同窗好友?”
沈让一下子就明白了姜贺今的盘算,他心底冷嗤,面上却什么都看不出来,只又嘱咐了姜毓宁两句,然后道:“上午在戏场逛了那么久,肯定累了,这会儿去屋子里好好睡一觉吧。”
他这么一说,姜毓宁原本不困,这会儿忽然打起哈欠来,她点点头,听话地起身去睡午觉。
沈让看她睡着之后才离开房间,整个三楼都静悄悄的,竹叶和樊肃等人都守在楼梯口,不敢上前打扰。
沈让原本有话想问竹叶,但到底还是没问出口,只凭卓霖今日看向宁宁的眼神,无论宁宁对卓霖是喜欢还是厌恶,他都不会轻易放过他。
最后,他只例行吩咐了几句,便带着樊际离开了如意楼。
今日是太子二子满月,建昭帝特意在东宫设宴,为小皇孙庆贺。
因为是家宴,没有臣子,皆是自家亲眷,沈让来的不算早,到的时候已经早就过了用午膳的时候。却没想到,建昭帝和太子都还没来,其余的宾客倒是来的全,举办宴会的临江殿几乎已经坐满了。
“三哥来了。”七皇子沈诀今年只有十四岁,一刻都闲不住的性子,没等太监通传,就看见了沈让。
他这一句,竟将整个大殿的气氛都叫停了,所有人都停住手边的动作,看向缓步走进大殿的沈让。
原本只是个宾客的沈让,此时此刻竟像个主角似的,他神色坦然而淡定,只当没看见众人的打量,走到沈诀身边,抬手摸了摸他的头。
“三哥,许久未见你了?我前两天新做了两身骑装,三哥什么时候再去打猎,这次也带我一起吧。”
沈诀是建昭帝的幼子,在众皇子中一向都很得宠,但是因为年纪太小,前面的几个皇子都不怎么搭理他。有一年春猎,沈诀亲眼看见沈让猎了一头两人高的野熊,从此便对这位三哥十分拜服,一看见他,就要缠着问他什么时候带自己一起去打猎。
虽然沈让和这些亲兄弟都没什么来往,但对着和姜毓宁年纪相仿的沈诀,他便多了两分耐心,道:“等立秋之后。”
“好!”沈诀很高兴,“到时候三哥一定带着我,父皇说我太小,根本不让我出去。”
沈让点点头,没再多说。
这时,五皇子沈谦和六皇子沈谅并肩走过来,“三哥。”
沈让淡淡地嗯了一声。
沈谦看着旁边一脸兴奋的沈诀,道:“方才咱们这么多人在这,小七根本不搭理咱们,眼下三哥来了,他立刻话多起来了,还是三哥有本事。”
沈谅的母妃在后宫依附朱贵妃为生,在前朝,沈谅也是沈谦的跟班,听他这么说,立刻应和道:“是啊是啊,难怪父皇爱重三哥。”
没见过这么不会说话的,专捡别人不爱听的说,沈谦狠狠瞪了沈谅一眼,示意他赶紧闭嘴。
看他们兄弟两个你来我往,沈让冷嗤一声,“多谢六弟夸奖。”
然后,便径直从二人中间穿过,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他的位置在右边第二个,为首的是裕王,沈议。
沈议是建昭帝的嫡长子,元后李氏的独子,但是因为李氏不得建昭帝宠爱,连带着沈议这个嫡长子也不得圣心,当年册立太子之时,也曾有臣子想要拥护沈议,但是被建昭帝以他身体不好的原因直接掠过,立了二皇子沈诚。
那之后,沈议大病一场,险些过去。
后来,他虽然被救了回来,也很少出门露面。
在沈让的记忆里,他和这位大哥见过的次数,只怕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此时见他竟然来赴太子儿子的满月宴,微微挑了下眉,主动道:“大哥。”
沈议转过身,朝他微微点了下头,“三弟。”
说完这两个字,就爆发了一阵激烈的咳嗽,咳嗽完,原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没有一点血色。
所有人都忍不住望过来,沈让也蹙了下眉,问:“大哥没事吧?”
沈议喝了小半杯的温水才平静下来,他苦笑道:“老毛病了,我这身子……唉,让三弟见笑了。”
见他说一句话都很艰难似的,沈让便没再说什么,自己斟了杯酒,自饮自酌。
这期间,殿中没有一个人敢来向他搭话,一是碍于他身边的沈议,二也是因为,他身上始终着生人勿进的气场。
过了一会儿,殿外传来太监一声一声的通传,“皇上驾到——”
“太子驾到——”
殿内众人一齐起身行礼,在众人的叩拜声中,建昭帝被簇拥着坐到了高台的主位上,太子今日是主角,没有坐在台下,建昭帝命人在自己手边,给他摆了一张桌子。
“今日是家宴,都是自家人,不必如此多礼。”建昭帝端起一杯酒,“也是借着小皇孙满月的机会,一家人多见见面。”
他说完,自己先饮了一杯,太子跟着饮下,然后其他人才纷纷举杯。
沈让想到一会儿还要回去见姜毓宁,怕口中酒味太重让她不喜,便只浅浅抿了一下,并在坐下后,吩咐身后的试菜太监将他的酒换成白水。
不想就这样一个小的动作,高位上的建昭帝竟然看见了,他撂下筷子,点名道:“元诲,可是今日的饭菜不合胃口?”
沈让微不可察蹙了下眉,起身道:“回父皇,并没有。”
“那就好。”建昭帝微笑着,摆足了慈父的样子,道,“多日不见,朕到看着你有些清减了,可是淮王府住得不舒心?”
“来人,在朕的身侧加一席。”他看着沈让,吩咐道,“元诲,来朕的身边坐。”
这么多年,建昭帝一向是最重视太子的,平日的宴会,都只会让太子坐在自己身边。这样当着许多人面的关切之语,就算是最小的儿子都没有得到过。
此时,却给了淮王。
其中众人惊诧之余,不由得开始重新思量皇帝的意思。
谁都看得出,皇上对太子屡屡失望,如今的太子早已是空壳子一具,但是下一位太子的人选,却是尚未落下。
除了淮王,争先多年的五皇子、出身嫡长的裕王都不是没有机会。
可是皇上先是莫名其妙地在东宫设宴,又当众表现出对淮王的宠爱,莫非,是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在座之人没有傻的,所有人都在心中暗暗揣测上意,原本十分热闹的大殿竟然就这么安静下来。
太子握着酒杯的手都在打颤,建昭帝这一句话,几乎是明晃晃的在说,他对自己这个太子不满,掀翻了他最后一点体面。
沈让。他看向仍旧立在那里的沈让,只觉得自己这些年实在小瞧了这个弟弟。
和他抱有同样想法的还有沈谦,他在听见建昭帝的话后,险些直接打翻了桌上的杯子。坐在他旁边的沈谅连忙拉了拉他的袖口,低声示意他冷静,“只是坐到台上而已,不能代表什么,五哥你别失态。”
沈谦深吸一口气,忍了又忍,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沈让,他等着。”
至于沈让自己,他听到这话,像是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似的,十分淡定地答应道:“是,儿臣恭敬不如从命。”
几个侍奉的太监早在建昭帝下令后,便手脚麻利地搬来了桌椅,并重新换上一桌席面,将沈让请了上去。
而建昭帝说完这话,仿佛也不知自己方才在平静的水面上扔下了多大的石头,他微微一笑,道:“开席吧。”
他这样说,旁人也只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吃菜的吃菜,敬酒的敬酒。
太子也勉强打起精神,和宾客应酬起来。
酒过三巡,建昭帝搁下筷子,对着众人道:“朕有些乏了,大家自便,朕先退席了。”
然后,他看向沈让,“元诲,你扶朕回太极殿吧。”
太子的眼神立刻像刀子一样射向沈让。
沈让看他警惕的样子,不免有些好笑,稳坐东宫的时候不知珍惜,如今大势已去,却偏要维持这可怜的颜面。
他轻哂一声,拒绝道:“父皇,儿臣稍后还有军务在身,只怕不能伺候父皇,还是让太子尽心吧。”
见他如此识时务,太子勉强满意了些。
建昭帝有些遗憾,但也没说什么,顺势扶住太子的手,“那太子送朕吧,这里交给你弟弟。”
“是。”
太子扶建昭帝退席,高台上便只剩一个沈让,居于众人之上。
这其实很不合规矩,但两杯酒过后,竟然没有一个人提出问题。
最后还是沈谦按捺不住,站起来道:“三哥,大哥还坐在这,你居于他的上首,恐怕不合规矩啊。”
沈让挑了挑眉,“是吗?”
他的视线在沈谦身上逡巡一圈,淡淡道:“那要多谢五弟提醒了。”
他起身走下高台,停在一直沉默着的沈议跟前,“大哥,我军中还有事,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