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泽知道这是大明朝南方读书人的风气,不过他依然觉得有些难以接受。
  徐时行和许国也对那几个涂脂抹粉的士子离得远一些,坐在亭子里的归有光并没有因为有新人进场而停下,还在滔滔不绝的说道:
  “荆川兄曾经对抗倭的事情多有筹划,也不知道是怎么被嵩贼知道了,这才强行征辟他!”
  “要不是嵩贼以石亨和吴康斋的旧事威迫,荆川兄也不会入京,不过离别额的时候荆川兄也和我说了志向,他此去京城并不是为了从贼攀附富贵,而是为了朝廷抗倭的大局。”
  一个和徐时行相熟的士子,对着徐时行说道:
  “震川先生说的是荆川先生被朝廷重新启用入京的事情。“
  徐时行毕竟还年轻,这段时间他一直在上海帮着苏泽操办团练,每天都忙的不可开交。
  许国倒是在苏州帮着苏泽打理报社,消息反倒是比徐时行更加灵通。
  他说道:“荆川先生就是武进大儒唐顺之。”
  听到唐顺之的名字,苏泽想起这是一名和归有光同样享有名气的名士。
  唐顺之,号荆川,不过他可是考上进士的,而且是会试第一名。
  唐顺之因为得罪了嘉靖初年的内阁大学士张璁而被贬谪,从此就归家讲学,和归有光结成好友。
  本来唐顺之已经被贬谪了,但是他经常积极的发表一些抗倭的言论,所以被他的同年进士,严党麾下党羽赵文华注意到了。
  赵文华想要抗倭立功,于是向严嵩举荐了唐顺之,于是严嵩启用唐顺之做兵部主事,要求他赴京师任职。
  如今严嵩在江南的名声已经是臭不可闻了,唐顺之自然要拒绝,于是严嵩派人向他带话说道:
  “闻唐荆川欲学吴康斋,视吾辈荐用者为石武清。”
  这句话就是杀人诛心了,吴康斋指吴与弼,石武清指石亨。
  吴与弼是明代中期知名的理学家。
  明英宗复辟时,大将石亨势焰熏天,想要征召吴与弼进京为官。吴与弼料知石亨必败,坚决辞官还乡,然后就被石亨陷害报复了。
  严嵩这句话是拷问唐顺之,如果他再不出山,那自己就要做“石亨”了。
  唐顺之最后只能在嘉靖三十七年,也就是今年同意复出,赶赴京城上任了。
  唐顺之屈服于严嵩,自然被江南士人唾弃,归有光这是给自己的好友解释。
  不过看下面江南士子们的反应,依然对唐顺之颇为不屑,认为他如果真的有气节就应该固辞不出,而不是接受严嵩的任命。
  所以江南士子都说是唐顺之贪恋权位,投靠了严嵩一党,这才高兴的去上任了。
  归有光看到周围年轻士子的反应,也只能叹了一口气,自己老友晚节不保,江南士子都认为是唐顺之从贼,无论自己怎么苦口婆心的解释都没用。
  下方的士子喊道:“嵩贼若是窃取了平倭的功劳,岂不是权势更炽?!”
  “宁可倭乱不平,也不能便宜了胡宗宪之辈!”
  “还有那勾结胡宗宪的方望海!也是奸臣!巧立钞关搜刮民财!名义上是抗倭,肯定已经投了嵩贼,听说胡宗宪还在浙江强行发行抗倭券,逼迫大户认捐!”
  下方的士人群情激奋,颇有些“攘外必先安内”的意思。
  看到自己给好友辩解反而起了反效果,归有光只能转开话题说道:“今日的文会就不说这些事情,我们继续说文章。”
  “私以为,文章首重的‘真情’,所谓之‘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只有‘有情人’,才能写出‘真文章’!”
  归有光的吴语听起来软糯糯的,之前说起唐顺之的事情,归有光也是底气不足的样子。
  一旦说到了文学,归有光又侃侃而谈,虽然还是那副吴语腔调,但是有气势多了。
  归有光又说道:“吾近日所观文章,最情真意切者乃是苏汝霖所著的《牡丹亭》!”
  “人生死于情者也,情不生死于人者也。人生,而情能死之,人死,而情能生之。”
  归有光说起情字,更是激动的说道:“人,情种也!读罢《牡丹亭》,恨不得为情而生死也!”
  等到归有光说完,众士子全部都拍案叫好,甚至有人当众痛哭。
  这行为艺术的场景,让苏泽瞠目结舌。
  徐时行和许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苏泽,这个原作者表情这么淡定,怎么把这群读者感动哭了。
  归有光说完了之后,苏泽喊来了正在抹眼泪的卢窦,将自己的拜帖递给卢窦。
  “这是我的拜帖,我想要见一下震川先生。”
  卢窦本来想要拒绝,想要单独见归有光的人多了,他怎么可能每个人都见。
  但是看到苏泽拜帖上的名字,卢窦捂住嘴看着苏泽,他连忙亲自拿着拜帖,找上了从凉亭上走下来的归有光。
  归有光看到了拜帖,也是神情一震,他不顾围着自己请教的读书人,直接大步向苏泽这边走过来。
  苏泽迎接上去,拉着归有光的手说道:“学生有些文道上的疑惑,想要请教震川先生。”
  第265章 文笔如刀
  卢窦引导着苏泽和归有光到了后院的会客堂。
  对于他们这种盐商来说,能够组织文坛的活动是一件长脸的事情。
  如今的读书人虽然不会一场文会就主动吹捧盐商,但是只要他们将文会的消息传出去,那文人对盐商的态度就会好些。
  归有光和苏泽在卢家的宅子中相会,若是他们因此写下什么名篇,在跋或者后记中写出自家的园子,那以后扬州卢家在文坛的地位也会越来越高。
  就在卢窦准备合上门,让两位文坛大佬们好好私聊的时候,苏泽却喊住了他。
  “卢公子,请留步。”
  卢窦疑惑的看着苏泽,大部分文人其实看不起盐商的,他们认为商人粗鄙,也不懂得文学。
  苏泽和归有光谈话,为什么要留下自己。
  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只看到苏泽对归有光一礼道:
  “震川先生。”
  归有光也打量着苏泽,其实苏泽都不知道他自己的名声在江南有多厉害。
  牡丹亭一出,整个江南的戏班都在排他的戏。
  《警世通言》上的南柯梦一出,则立刻风靡江南。
  苏泽就是现在江南曲艺的顶流!
  曲艺这个东西,虽然在文学的鄙视链中比较靠下,但是传播度高啊。
  归有光这种散文虽然在文坛地位高,但是论在民间的名气,还是不如苏泽的。
  归有光对于曲艺也有些理解,他本来以为苏泽想要和自己讨论曲艺的,却没想到苏泽说道:
  “以震川先生来看,朝局如何?”
  归有光愣了一下,说的好听点他的性格随和,实际上就是性格懦弱。
  明史上的归有光最后还是考上了进士,可是他去做官的时候,却压服不住当地的豪强和胥吏,判案子的时候也是很少用刑和重判,最后得罪上司被贬官去养马了。
  从他的文章上就知道,归有光是一个好人,但并不是一个有手腕的官员。
  如果在明初的时候,他说不定还能是一个重视教化,能够宽容对待百姓的好官,但是在这个时代他注定无法容身仕途。
  苏泽问出这个问题,归有光愣住了,很快他给了江南读书人的标准答案。
  “奸臣当道,只有除了嵩贼,财政才能恢复清明。”
  苏泽又问道:“若是严嵩倒台,谁又能担起朝局呢?”
  “自然是徐阁老了,徐阁老是清流首领,只要他能担任首辅,定能涤荡奸邪,给朝堂一个清明!”
  归有光说的很坚定。
  苏泽却看向卢窦,突然向卢窦发问。
  “卢公子,你实话与我说来,你家世代经营盐业,如今家中还有多少盐引?”
  卢窦愣了一下,他看向苏泽,又看了看归有光,低头说道:“如今我卢家是一引都没有了。”
  归有光呆住了,他问道:“怎么可能?你们卢家不是扬州大族?这园子?”
  卢窦苦笑一下说道:“震川先生,若不是这园子,我们卢家早就败落了。”
  苏泽向卢窦问道:“请问卢家的盐引,都卖给了谁家?”
  卢窦对着苏泽说道:“苏先生,这可说不得啊。”
  苏泽说道:“我这次来江北,是奉了家岳的命令,清查盐引流向的。”
  “令岳可是那位大人?”
  苏泽点头,卢窦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
  早就有传言苏泽是新晋户部侍郎方望海的女婿,如今从他口中亲口得证,卢窦怎么能不欣喜若狂。
  要知道南京户部是主管盐政的,如果卢家能够搭上苏泽这条线,那岂不是就能翻身了?
  甚至卢窦还有了其他想法,也许这位方侍郎派遣苏泽来江北,就是为了从盐务中分一杯羹?
  若是如此,自家岂不是最好的白手套?
  卢窦立刻说道:“我家的盐引,全部都抵给了徐家。”
  归有光愣了一下问道:“哪个徐家?”
  “南直隶还有哪个徐家?自然是华亭徐。”
  归有光有点恍惚,他老家苏州,也听过松江徐家的一些传闻。
  本来归有光还以为这些都是构陷徐家的,但是从卢窦口中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归有光有些幻灭的感觉。
  他又问道:“难道这些都是徐阁老授意的?”
  苏泽却说道:“我相信这不是徐阁老授意的。”
  归有光这才觉得好受了些,他说道:“也对也对,徐阁老国事操劳,只是治家不严罢了。”
  卢窦苦笑了一下说道:“这种事情,哪里需要徐阁老亲自出手,徐家要在南直隶办事,从官到商谁又敢不配合呢?”
  归有光听到这句话,反而觉得更刺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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