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碗长寿面。
李厨娘在旁准备旁的小菜,见此不免感叹道:“宫正待姜司历真好,亲娘也不过如此了。”
陶枳一笑,略带怅然道:“你不知道,当年她的母亲,待我比亲妹妹还好。”
李厨娘待要说:这世上忘恩负义的人多了,便是当年德仪女官待陶宫正有提携爱护知恩,但像陶宫正这样从不忘记,十年如一日待恩人之女的也少。还没来得及说出口,见锅里的烙饼好了,忙止住话头,去忙活装盘去了。
*
姜沃将一碗面吃完。
陶枳望着她“真快,转眼都要二十岁了。”
姜沃险些没呛到:陶姑姑也太会四舍五入了。
按周岁算,她过得这是十六周岁的生日,只是这会子人算年纪,都不按生辰那天算,而是按年算,过了一年就大了一岁,像姜沃这种年底出生的比较惨,原本现在才十六周岁,但却是年初就早早被算作十六岁了,加上虚一岁,就是十七岁——再有五天过年,过完年在陶姑姑眼里就是十八,十八就约等于二十——姜沃就这么长了四岁。
甭管她怎么抗议,陶枳反正就这么算了。
接下来就是一句:“你如今跟着两位仙师学了三年,在太史局也逐渐历练出来了,将来前程自然只有好的……”
不错,三年过后,姜沃用自衡量法来判断,自家的阴阳风水造诣基本已经从小学飞跃到了高中水平。
在旁人看来是突飞猛进,极有慧根,果然不愧是两位仙师一起挑中的亲传弟子(姜沃:感谢数学、物理、地理课!感谢九年义务教育!),在两位师父看来,也挺满意,起码今年过年,他们已经放心姜沃代替他们独立值班了。
太史局日常的测算工作,两人已经放手交给姜沃代办。
也只有出现异常天时与气候时,才需要他们亲自出手。近一年来,李淳风多半在溜号,花了很多时间继续去推演他那‘日月当空,照临下土’的李唐王朝不吉星象。
可惜并没有寸进。
每次两位师父谈起这件事,姜沃就乖乖喝水。
如今姜沃虽然还身兼两职,但随着她在太史局的工作日重,掖庭这边基本只打卡领工资了。
旁人对她的称呼也渐渐不闻宫正司‘姜典正’,而是太史局‘姜司历’——甚至过了今年,应该要升一级,有可能变成从六品太史丞,袁天罡已经在写奏表准备给徒弟申请升职了。
“只是……”听到陶姑姑表扬了她的工作进步后加了个只是,姜沃就开始头疼。
果然陶姑姑道:“只是这终身大事也该考虑起来了。”
别看陶姑姑自己一世不成婚,
但对姜沃是很上心的:“掖庭女官多是一辈子不出宫不嫁人的,除非圣人皇后赐婚——一般人也没有那样的体面让圣人操心婚事。可你不同,两位仙师在圣人那里有好大的颜面,正可给你挑一个夫婿,那翊卫、校尉中多有青年才俊……”
原本陶姑姑只是暗示,这第一回 明着提出来,姜沃无奈之余倒也松了口气。
她笑眯眯道:“姑姑,师父们给我算过了,我不宜姻缘,尤其不能早嫁!”
听闻神仙算的这般,陶枳大受打击,半晌才道:“既如此就好生做官吧。”
好在她本人也是女官,有一份很忙碌充实的事业,并不是那种觉得孩子不嫁人一辈子就完了的迂腐。
对陶枳来说,甭管是做官还是嫁人,最终目的都是为了过得好。就像人饿了要吃饭一样,普世观点就是肉(嫁人)比菜(一辈子做女官)好,那陶姑姑就希望姜沃去吃肉吃饱。
但要是孩子吃肉过敏,吃菜也行,反正饱了才是最终目的。
只要姜沃过得好。
于是陶枳受了一回打击后,在姜沃的婚事上,也就暂且躺平了。
倒是媚娘过来送姜沃生辰礼的时候,陶枳看着她又心焦起来:沃儿也罢了,顶多跟自己一样,一世在宫中为官,总是衣食不愁还受人敬奉。
可媚娘这孩子咋办啊!这花容月貌的,一直无宠更不会有子,难道将来圣人成仙去了,她就剃了头发去做姑子?
陶枳深知许多宫闱内幕,知道那先帝嫔妃‘静修’的皇家感业寺,并不是清净礼佛地,里头的姑子们都是有背景的,作威作福勒掯钱财都是小事,还有些黑心的以戏弄这些前妃嫔们为乐,专爱折磨这些曾经的‘天子嫔御’,行事很下作。
因此很替媚娘着急,这样乖巧可爱毫无心机的孩子落在那种地方,岂不叫那群尼姑们嚼吧嚼吧连骨头都吃了?
媚娘送来的是一身亲手做的贴身衣裳。
“可惜妹妹一直要穿太史局官服,否则我得了两匹好缎子,很可以做一条漂亮的间色裙给她。”
宫中嫔妃流行的间色裙,是将两种颜色的绸缎裁剪成长条,再间色拼接起来,显得身形修长。
间色裙最要紧的就是配色。
媚娘的配色就很出挑,带着碰撞感和亮眼的美感。此时她身上就穿着一条,烟雨蒙蒙春色一般的柔嫩绿色,碰撞的偏是清亮带着流动感的橙红色缎子,丝毫没有红绿配的俗气,在这暗沉阴冷的冬日里,像是一株破冰而出的凌霄花。
陶枳一见就更扎心了:这样的容貌,这样的慧巧心思,怎么偏就没那一点运气呢。
距离媚娘上一回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圣人眼前,已经过去了三年多。
二凤皇帝跟世家关于《氏族志》的拉扯也落下了帷幕——毫无疑问以二凤皇帝的大获全胜告终。他不但把老李家排在了崔卢等世家前头,还把长孙家(老婆家)窦氏(亲娘家)等都排在了那些世家前头。
让陶枳来看:皇帝的气儿应该很顺啦。
倒是那些世家们气鼓鼓了三年多,至今还在拉圈子排斥这些新世家。
既然皇帝气儿顺,按说更不会再为此迁怒后宫一个小才人。而这三年里,圣人也已经陆续召幸了两三个才人,当然最得宠的还是徐婕妤,据说皇上有意明年升她为二品充容。
陶枳怎么能不替媚娘着急。
她消息灵通,知道新出头的才人,都是由后宫诸如韦贵妃、杨妃等人举荐的。
于是陶枳也想替媚娘寻一位举荐者。
后宫有一位宋修容与陶枳关系很好,宋修容跟皇帝年龄差不了两岁,今年刚好四十岁,她自己早就放弃得宠了,膝下又有个公主,非常满足。
只是近来看同事们都提携推荐小新人们,宋修容不免有些动心:她的女儿虽是公主,但圣人二十一个女儿哩,公主多了便也不稀奇了。
且公主过完年就十四岁了,接下来几年正是婚配的关键年龄。宋修容就也想提携个新人,若是得宠的话,可以帮自家说说话,不得宠也没妨碍。
最近正在瞄人呢。
因问到陶枳这里,陶枳就试着给她提起媚娘,宋修容一口拒绝了:“哦,我还记得那武才人呢,这可不成,她的出身不讨圣人喜欢也就罢了,但都在圣人跟前露过脸了,还是无用,那便是不能了。”
宋修容跟了皇帝多年,很了解他的脾性,女子的出身是其次——宫里吴王的生母杨妃还是隋炀帝的女儿呢,圣人照样很宠爱他们母子俩。可见出身是一回事,合不合皇帝眼缘是最要紧的。
武才人既然已经想过法子在圣人跟前留下了名姓,却一直未得出头,那宋修容觉得,就不必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了。
陶枳还欲再说两句好话,就听宋修容叹道:“你看上的姑娘必然是好的。只是你久在宫中难道不明白?再好的人,也要看圣人中意与否。圣人不中意,再好都百搭——我看我自己还比韦贵妃强呢,又有何用?”
两人关系实在是好,宋修容这种幽怨话都说出来了。
但正因如此,陶枳便也无话可说了。
宋修容说的是大实话。
官员们还有系统的考评标准,分个上中下等,然而后宫嫔御只有一个标准:皇帝的喜好。
就像媚娘是个再好的大橘子,但皇帝是只猫,只爱吃鱼讨厌橘子味,那就白搭。
宋修容拉着陶枳:“另外选一个低位嫔妃荐给我嘛!要选那文绉绉的,跟徐婕妤似的,对了,你那武才人听说是在圣人跟前打马球了?唉,她想必也是打听了从前圣人的喜好,却不知皇后娘娘去后,这几年圣人只喜欢文静秀弱的姑娘,她算是没出头的日子啦……”
听得陶枳更心塞了,只能按照宋修容的要求,提起一个小白花小鸽子似娇弱的才人。
*
“好孩子,坐一会儿再走,有刚烤出来的牛乳酥饼。”陶枳拉着媚娘坐下。
媚娘笑应着坐下来——她入宫快要四年了,在北漪园受到的冷言嘲讽越多,越体会得到宫正司上下待她的好。
于是她又拿出给陶枳做的衣裳,是一针一线细细密密做的里衣,所有针脚都很细致的藏了起来。
陶枳更觉心疼。
她想了想,对媚娘透漏了个消息:“年后二月,圣人要往九成宫去,这一去只怕要呆大半年。那里人口和规矩都少些,到时你可多在圣人跟前表现一二。”
媚娘一怔:“去九成宫这样的好事,怎么会有我的份?”
*
与此同时,姜沃在太史局迎来一位尊贵的客人。
晋王客客气气道:“姜司历,明年二月,父皇要带我们兄弟姊妹们往九成宫去。”
他眉目低垂,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开口道:“到时,我有件私事相扰,请姜司历帮一个忙。”
姜沃奇道:“晋王直说就是。”!
第20章 晋王
九成宫是个好地方。
据闻青山绿水,风景明秀。最难得是地势高,比起太极宫地势低洼,夏日闷热,九成宫的居住适宜度好的不是一点半点。
只是皇帝出门御驾浩荡,总不能就去住几天就回——那路上时间都比呆在行宫时间长。因此皇帝并非每年都去九成宫,而一旦决定了要去,总要待大半年,从春天一直待到深秋再回。
半个朝廷也会随着迁徙过去。
圣驾来年要去九成宫不是什么绝密消息,六局都在紧锣密鼓的提前准备着。
皇帝出行劳师动众,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成为被劳动的师。
起码媚娘就觉得自己没机会。
昨晚王才人已经就此事嘲讽过她了,并且炫耀了下自己可以去九成宫——别看王才人在媚娘跟前三年如一日的炸毛豪猪似的,但在她的后宫娘娘们跟前,则是一只含羞带怯小白兔。
其羞答答表现被韦贵妃相中,收做了替补,有韦贵妃作保,这次去九成宫,便有王才人的一席之地。
对此媚娘还是挺高兴的:不见王才人也挺好的。
谁知陶姑姑说,她也能去九成宫。
经过陶枳解释,媚娘才明白:原来后宫里好几位娘娘手里都捏着看好的想要举荐的掖庭才人,这回去九成宫,都想让自己的人去,不让对方的人去。最后明里暗里彼此较劲累了,韦贵妃也着实烦了,直接摊牌:所有才人都去行了吧,别彼此扯后腿了。
媚娘谢过陶姑姑特意告知这个消息,然内心波动不大。
*
太史局。
太史局的正堂纵深宽阔,几位当值的官员都坐在各自桌前,彼此之间由大扇的屏风相隔,正堂内被隔成一个个半开放式的小屋。
这样的布置,有一定私密性却又不至于秘密的像是在‘闭门密谈’。正适合太史局的官员们与人交谈:年节下,多得是各王府的长史来讨奉神致斋祭祀的吉日,并勋贵人家来请算婚嫁、请佛、立象、开宅等吉期。
属于隐私而非秘密级别的交流,这样的布置正好。
姜沃总结了下工作:太史局相当于天文台气象局,兼任唯一朝廷认证玄学部门。
姜沃请晋王坐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