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白原本从马车窗口探出头平视外头,现在小脑袋却已经完全仰起来,仰到极限,以至于周氏赶紧托住儿子的小脖子,怕他闪到。
“娘,为什么比别的府邸大好多。”
周氏怕儿子进门后也童言无忌,连忙道:“这原是圣人亲下旨建的宅子,原说是按亲王府邸建的……”所以规制如此,但后来却赐给了大司徒。
一时又解释不清,主要是她确实也不很清楚其中缘故,只好告诉儿子:“这话进门后可不许乱问人。”
李小白懵懂点头。
相府正门前的一条街,就直接划给了相府。
车马络绎不绝,往来如织,都是来请见大司徒的。
街道东西两头都有打扮干练的女吏负责接待,挨个问驶过来的马车有无‘牌子’。又有高大健壮的侍卫,负责引导以及维护秩序,再没有人挤车碰的现象,都是规规矩矩排队。
周氏自然也嘱咐车夫好生排队,自己则从窗口望出去:见前头有一架马车上,有人拿出了黄色牌子,那女吏就对着一个册子勾画了:“没错,确实是三天前定约的。”
还有一架马车则是没有牌子,里头人连声问道:“容接引指点我,去哪里递名刺?”
这是还没预约的。
就有侍卫引着这辆马车掉头,从另外一条路出去,绕去递名刺处。
周氏握紧了手里一块红头木牌——这是来传话的宦官留下的,让她务必带上牌子再去拜见大司徒。她一直在留心,发现有人是黄牌子,有人是绿牌子,但就她一个是红牌子。
这是什么意思呢?周氏有点担忧与旁人不同,但来都来了,只好忐忑递出红牌。
那女吏都愣了一下,然后立刻站直了些,忙忙唤旁边候补的女吏:“去前头引着!这是大司徒的贵客——但凡来访,要直接见!”
后面的马车显然也听到了,非常羡慕的看着周氏:居然是司徒府上发的直接面见大司徒的红牌!瞧着只是官舍的租赁马车啊,难道里头坐着什么不显山不漏水的大人物?
周氏也懵了。
不过她很快看向自己儿子——感觉这红牌不是给自己,而是发给儿子的。
*
宰相府的大门,只会为皇帝驾临而打开,其余宾客,只有东西两侧门可走。
于是周氏的马车驶过正门前,去往西门。
李小白再次疑惑道:“娘,为什么是姜府?大司徒没有爵位吗?”
他一路都趴在窗子上看,看到了好几个国公府,侯府呢,怎么到了大司徒这里,府邸正门上悬着的是姜府呢?
周氏也有些惊讶,不过她很确定,哪怕没有悬匾,大司徒也是有爵位的。
她不但有爵位,还身兼好几个官职——这在本朝一直很常见,宰相们一般都身上挂着数个官职,比如尚书右仆射,也可以兼着下面六部的尚书,再兼着东宫的职位。
俱周氏所知,姜大司徒身上曾经有过的官职不下数十个,如今正在担着的官职也有七八个。
这样的宰辅,称呼起来都令人犯难。
按说官职易变,爵位固定,应该称呼爵位更合适些,但所有在朝为官的人,哪怕是他们这些县城的官吏,也都只会称呼姜相为大司徒。
无他,只为做臣子,一切应向皇帝看齐。
圣人在朝上言必称:“朕之大司徒”,那么所有人就都称姜相为大司徒。
周氏只好道:“你乖乖的,今日都不要多问。”
李小白感觉到了,马车越接近西门,娘越紧张,手都变冷了,似乎还有点颤抖,立刻不问了。
谁料母子俩到了姜府西门,下了马车,竟然又碰到了方才骑马的女子。
只是这会子她已然摘了幂篱,在跟姜府里出来的一位女吏说话。余光看到周氏和李小白时,才忽然捂住了右脸。
然后大大方方对周氏笑道:“我在战场上伤了脸,有些骇人。”
周氏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她在路上骑马,哪怕视线不便,也带着幂篱。
原来是怕惊到路人。
周氏见她露出的半边脸,杏目秀眉很是英气,端的是好相貌,心里极为她可惜的,然后又格外敬重道:“这位娘子为家国伤了容颜,我们心中只有敬服的。”请她不必如此遮掩。
那女子笑了笑,仍旧不肯放下手:“咱们是无妨的,就怕吓到孩子。”
李小白一直听着,此时便道:“我不怕!”
那女军官便笑道:“小郎君好胆气,那我可就把手放下了。”
她露出了左脸,李小白眼睛亮亮道:“根本不吓人的!”
只见这女军官左脸虽不是右脸肌肤平整,有一道狭长的刀疤,却让她整个人立刻锋利了起来,添了一种神奇的魅力。
*
周氏直到出了相府们还晕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
她刚进去,行了礼,就听大司徒道:“你下午还要参加两场考试,
先回去准备吧。孩子留在我这里,到时会好好送还给你。”
大司徒的语气很温和,但周氏就是下意识完全听从了,根本没想过要说出一个‘不’字来。
直到出了姜府门,才开始惊讶:啊?大司徒日理万机,居然还能记得她的考试时间?!
晕乎乎上了马车,才反应过来另一件异常的事情。
不对!大司徒不是已经年过八十了吗?
但刚才看到的女子,绝不是八十岁的老人啊!不会把孩子送错了门吧?
周氏甚至忍不住掀帘子确认下,嗯,确实是姜府没错,门上确实挂着御笔亲题的匾额没错!
虽则已经亲眼见过,但要说大司徒的年纪,周氏完全看不出……只觉得大司徒身上,有种历经世事权掌天下的威严,却又有从未沾过世事的渺然无踪,简直像是传说中‘飘然乘云气,俯首视世寰’的天人。
*
与周氏的吃惊不同,在李小白的脑海里,年龄还是比较混沌的东西。
因而他根本没琢磨眼前人的年纪。小孩子看人,只按照孩童心性直白看可不可亲。
李小白现在完全没有进门时被娘亲传染的紧张情绪了——他只觉得,呆在大司徒身边,一点也不令人害怕,反而好自在好舒服。
大司徒的眼睛,是他见过最好看的眼睛了。
像是,像是昨夜见过的明月!
于是李小白呆呆看着大司徒的双眸,直到被人捏了捏小脸蛋,才反应过来。
明明才是初见,李小白却一点也不害怕,甚至被捏了左脸,还下意识转头露出右脸。
果然又被捏了。
然后他就被这位母亲念叨着‘要格外敬畏’的大司徒亲手抱起来,被抱到她坐着的榻上,挨着她坐。
大司徒低头对他道:“有一个人,让你见一见。”
李小白有点茫然:啊,这句娘亲没教给他怎么回答啊。
昨日娘亲教了他好多问题,比如念了什么书,家里有什么人等等。李小白就以为,自己来见大司徒,是要被问许多问题的,像是爹娘考自己认字一样。
谁知,大司徒什么也不问,只让他见一个人。
李小白索性忘记娘亲教的所有话,只按自己的心情来,他仰着脸儿:“好!”
“请裴将军过来吧。”
很快,一位身着银色薄甲,剑眉星目的少年将军走进门来,腰间还悬着一口宝剑。
大司徒道:“请裴将军剑舞。”
少年将军行礼:“是。”
接下来的时光,李小白完全看呆了——哪怕他不知道这位是剑圣裴旻,剑舞为当代一绝,但他已经被深深震撼和吸引了。
李小白从未见过这样令他着迷之物,寒光凛然的宝剑,电光下射穿透云霄般的剑舞,比之前看到过的一切,都令他震惊着迷。
直到剑舞结束良久,有侍女上来送饮子,李小白才回神。
低头看到眼前摆着一只漂亮的玉碗,里头是透澈晶莹的淡紫色。
李小白尝了尝,葡萄汁!
特别好喝的葡萄汁。
而剑舞毕,下去换过衣裳的裴旻回来,就看到埋头喝葡萄汁的孩子,只剩下小汤圆一样的腮露在外头,心情有点复杂:“这就是大司徒说的,我命中注定的弟子?”
大司徒说的当然是真的,裴旻从不怀疑。
前日大司徒召见,说自己的弟子已到了洛阳,很快能见到,裴旻就很期待。哪怕大司徒说弟子年纪还有点小,裴旻也没在意,但真没想到这么小啊……
目测了下,还不到自己膝盖呢。
李小白从玉碗中抬起头来,只觉得心里被欢喜撑得满满的:“我可以学剑?”
裴旻上前,弯腰戳了戳李小白的脑门:“你愿意认我做师父吗?我教你剑术。”
*
李小白很快发现,大司徒和新师父眼前,虽也是玉杯盛着淡紫色液体,看起来是葡萄汁,但闻起来却跟他杯子里的不同。
“这是酒吗?”
闻起来跟阿翁喝的酒有些像。
李小白的腮又被捏了一下,只听大司徒道:“果然是你啊,这么小就认识酒。”
李小白:?
“但现在可不能给你喝。”
李小白眨巴眼:“什么时候才能尝尝酒的滋味呢?”在家里,爹娘有时也对饮,但也不给他喝。
“再等十五年吧。”
李小白好失望,对不到三岁的他来说,十五年,简直是想象不到的长,那还要多久啊!
*
其实李小白是有点茫然不解的。
他知道这位让娘亲紧张的一夜睡不着的大司徒,一定很忙——只看门口排长龙的马车就知道了。
但这整整一日,大司徒却又很耐心的陪着他,跟他一起喝葡萄酒(汁),看剑舞,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