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岁春时,玄奘法师曾上书请建一高塔,用于存放他从西域带回来的贝叶经文并舍利子等物。
皇帝允准。
此时正好塔成,皇帝便出宫去大慈恩寺为先帝与文德皇后祈福,并为此塔赐名‘雁塔’。
且不止去一次,而是常出宫与玄奘法师谈讲佛法。
朝臣们愕然:陛下怎么直接蹦到先帝晚年状态去了!
还是长孙太尉劝过,皇帝虽有孝心屡往大慈恩寺祈福,但佛法易移性情,还当适可而止,皇帝出宫次数才少了些——
等皇帝减少出宫次数时,已至永徽三年十一月。
皇帝当朝下旨,诏各宗亲(濮王李泰因病除外)皆入京同过新岁,以便来年正月大祭昭陵。
腊月,各州宗亲渐至长安。
谁料,还未到新岁,朝上便有石破天惊一大事——驸马房遗爱首告其妻高阳公主谋反,欲与人同拥立荆王李元景为帝!与之同谋者多为宗亲,诸如驸马都尉薛万彻,平阳昭公主之子兼驸马柴令武等人。
皇帝闻言惊痛伤怀:“朕之血亲怎会如此!”太尉于旁冷曰:“宗亲中多有不臣之人,陛下务必细察重审之!”
帝实伤感不忍闻,此事一任太尉。
长孙太尉雷厉风行,房遗爱所告者,皆没入大理寺亲审。
冬日京中,一片肃杀。
*
五日后的大朝会。
姜沃只觉得脑子乱的嗡嗡的。
今日朝上——
长孙无忌历数谋反人士,从罪证确凿的李元景薛万彻,一直牵连到只是与高阳公主等人有往来的吴王李恪与江夏王李道宗。
后两者哪里肯认,只在皇帝跟前喊冤:都是宗亲,哪里能没有过来往!分明是长孙无忌把持朝纲,蓄意连坐构陷李氏宗亲!
见长孙无忌被围攻,褚遂良自要站出来,道心有不轨把持朝纲的分明是李道宗,他曾掌兵权在军中颇有声望,却还要举荐门下省侍中宇文节,妄图涉三省事。
骤然被点到名的宇文节,刚站出来自辩了两句与江夏王无过密往来,就被人的叩首声打断。
转头一看,居然是刘洎之子刘弘业出来叩首喊冤道:当年其父刘洎为褚遂良所诬陷,如今他已有证人,请皇帝为其父洗清冤屈!
此语一出牵连先帝一朝旧事,朝上争辩声更多——还有与韦思谦交好的御史趁机拍砖想捞好友回京,就煽风点火道:“若褚相曾冤从前刘相,未必不冤旁人!还请皇上再查韦思谦被贬之事。”
而当年同随先帝亲征高句丽的李道宗,忽然想起一事,再次剑指长孙无忌:“当日褚遂良诬告刘洎,长孙太尉为其作保!不知又是何心!”
长孙无忌大怒:“事涉谋逆者安敢言此?!”
……
看朝上热锅鼎沸之势,姜沃手持笏板立在当地,脑子里只剩下一句话:啊,整个晋西北乱成一锅粥啦![3]
第90章 可信之人
朝堂喧乱。
这若是在刑部大堂上,原告、被告、状师吵成这样,上面必要拍惊堂木,使之肃静了。
然而此时朝中,唯一能拍‘惊堂木’的皇帝,正一言不发坐在上头。
问就是满脸伤痛道:‘竟有血亲谋逆,莫不是朕谬膺大位,仁德不备?’。
皇帝说出这样重的话,可见是伤心至极,朝臣们还得百忙之中搁置争议一齐跪拜劝慰:陛下仁德宽厚,乃先帝选定的太子,顺承大位继承大统,何来谬膺。
见皇帝一时沉浸在亲人谋反的伤痛中无法自拔,更无决断,宗亲朝臣们安慰过后,就先把皇帝放到一边去,各自据理力争去了。
*
姜沃觉得自己像一只猹,坐在漫无边际的瓜田里,一时竟有些不知道先吃哪个瓜。
虽然瓜多,她还是认认真真开啃,并且在腹内整理瓜谱。
毕竟下朝后还要去跟媚娘复盘——
且说此次谋反大案,虽说是驸马房遗爱首告,但最初的起因,却是高阳公主想要替驸马房遗爱谋夺房家爵位。
房玄龄房相过世,其梁国公爵位,自然是长子房遗直继承。
而高阳公主虽然与其驸马房遗爱的夫妻情分不太好,但在高阳公主眼里,既是夫妻,便是荣誉与共利益相关。
她便要出手给房遗爱弄来这个爵位。
想的法子也简单粗暴:直接上告房遗直非礼公主,不配承爵。
就是从这儿起,京中不少目光集中到梁国公府,包括长孙无忌的。
大约是做贼心虚,房遗爱忽然就爵位也不要了,与荆王谋反事业也不敢继续搞了,反而跳出来告发高阳公主等人谋反。
还抖搂的格外干净,卖队友卖的彻底,想把自己摘出来。
姜沃听到薛万彻等人要拥立荆王李元景的理由时,觉得格外熟悉——
“荆王李元景自道:曾梦见手捧日月,有当为天子兆!”
姜沃:?梦到手捧日月?这怎么还抄袭别人的人设?
除此大事外,长孙太尉还随身带了一封厚厚的奏疏,将他审问出的荆王李元景等人不法事一一道来,其中也不乏其余宗亲的荒唐事。
以至于许多李氏宗亲,原本是不敢硬碰太尉锋芒,只敢在一边围观不敢出声的,结果忽然塌房塌到自己家,只好惊慌失措加入战局,只道冤枉。
宗亲一说冤枉,三司又不能忍了——若是冤枉宗亲,我们又是什么罪名?
只好也站出来陈情。
再有柳奭、崔敦礼等世家人,站在长孙太尉这边摇旗呐喊,架桥拨火——朝上诸人(不管是自愿还是被裹挟),很快就分成了朝臣和宗亲两大势力,彼此攻讦起来。
越发乱了!
姜沃在纷乱的朝堂,默默吃瓜。
还有闲心在腹内盘点了下这个造反队伍:错认了驸马为人有点虎的公主;做了‘吉梦’便觉得自己也能做皇帝的荆王李元景;胆小怕事(也称得上忘恩负义)关键时刻就反水背刺队友的房遗爱,常发怨望之语至人尽皆知的薛万彻……
就,真是质量堪忧。
上一个队伍比这还差,就敢造反的,还是齐王李祐。
荆王李元景几人勾连证据确凿,结局应是没什么悬念了。
姜沃看着吵成一片的朝堂:如今的变数,只在被长孙太尉扩大打击面,拉下水的吴王李恪,江夏王李道宗,宇文节等人。
若是真如同历史上这桩‘房遗爱谋反案’,长孙太尉将这些人一网打尽,那长孙太尉在朝堂就可称得上是孤独求败了。
*
腹稿整理完毕,姜沃又不免遗憾,朝后她再详细地转述给媚娘,也不如……能跟媚娘同步观看来的好。
若是此时媚娘就坐在朝上,两人应该会彼此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吧。
希望这一天,来的更快一点。
姜沃这样想着,目光不由往御座上一看,结果好巧不巧,皇帝的目光正好扫过来,看到她略带期待的眼神。
姜沃忽然有种薅公司羊毛被老板看见的微微心虚感。
正要低头,忽然听皇帝点名道:“太史令——”
方才朝堂一片鼎沸,皇帝却只是伤感不肯就此事置一词,此时终于出声,激烈辩论中的群臣不由同时一静,然后一齐向着皇帝点名的姜沃看过来。
姜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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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李治刚开始没打算点姜沃的名,只是在遍观朝臣。
皇帝高居御台之上龙椅,看着下头正在争吵的诸朝臣之形——见慷慨陈词者有、痛声喊冤者有,激昂似为君者有、怒发冲冠者有、明嘲暗讽者有,趁乱生事者有……
说来群臣日日皆山呼万岁,道忠心为国为君,说的大约连自己都信了。
比如舅舅。
方才李治冷眼旁观,见长孙无忌将有名望,有势力的李氏宗亲一一拖下水,显然想借此谋反案一勺烩了。心中便想着:舅舅此时大约是觉得,自己实乃忠公体国,奋力替皇帝铲除有威胁的宗亲,是护卫朝纲第一人吧。
人,总是容易看不清自己。
若说对长孙无忌,李治还有些心情复杂,但对宗亲上,李治就只觉得心冷:这三年来,他厚待宗亲,原想以宗亲压制外戚。
结果宗亲见到他的艰难,见到朝堂被‘元舅’把持的情形,想要帮助他的没有,觉得他不行,想要造反取代他的倒是有不少!
他对宗亲的厚待,换来的是许多人认定他仁懦不配皇位。
正是从这桩谋反案,李治才真的看清,朝堂之大,他能信赖的人寥寥无几。
若都想抢。
那就一起下场吧。
怀着这样的心思,皇帝起先看太尉党和宗亲之间的彼此攻讦,还看的挺专注。
只是看了一刻钟后便意兴阑珊起来,准备看看那寥寥无几,一直陪在他左右值得他信赖的人。
目光转开,先看到的,就是坐的靠前位置的英国公李勣。
比起当年回京时,如今李勣面上也愈见风霜,鬓边也有了不少白发。
此时朝堂纷扰,他也只沉默坐在那里目不斜视,直到感受到皇帝目光,李勣才抬头,还微不可见对皇帝点点头,神色坚毅,像是一株略带霜雪却永远笔直伫立的青松。
只需看他在那里,便让人觉得心安。
皇帝的目光又往后寻去,去看崔朝。
其实这几年,他一直很想往上动一动崔朝的官位,觉得他不必只留在鸿胪寺典客署。可以先入六部做实缺,也可以直入中书省为中书舍人——都是将来往宰辅、尚书方向走的路。
然崔朝一直道:陛下若无其余可信之人托付宫外诸事,那典客丞这个官位就很适合他,半游离于朝堂之外。
不但可以继续照管陛下的宫外产业,还可以替皇帝看到真正的民情。
皇帝居于高远云端,往往只能通过朝臣的奏疏来看这个天下,比如今岁户部(因避讳先帝尊名,已改民部为户部)呈上:去岁进户总一十五万,并报上诸如米价等各种条目。
皇帝便是这样看到自己治理下的天下与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