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沃作为副知贡举,在留出给王老尚书押字的空白后,在今岁的二十张金花帖上一一写下自己名字。
作为考官写下名字,是有缘故的——
中榜的学子需亲自登门拜访金花帖上所书‘知贡举’,口称门生,拜谢座主。[1]
之后再由座主带着新进士们,前往省拜见诸位宰相。
将来朝堂相见,便是一段颇深的香火情。
姜沃在一张金花帖上写了名字,合上帖子。
泥金色的封面上写着今岁登科学子的祖籍与姓名。
姜沃带了一抹笑意看着熟悉的名字——并州太原,狄仁杰。
等再见时,姜沃可以称他一声狄探花了。
不过,此探花郎倒不是后世科举第名的意思。
唐贡举的规矩,进士及第的人里,最年少的两个会被选为‘探花使(郎)’,职如其名,是去替诸进士探园折花的。
狄仁杰,无疑是此番登科进士里最年轻的一个。
姜沃望着满园春光而笑:现在,狄仁杰应该也在帝都哪一处名园中,正在寻花折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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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里草木葳蕤,连着阳光都好似有一层柳叶绿打底一般,显出别样的清亮与生机。
姜沃与崔朝特意调整到了同一日的休沐,带着安安去郊外踏青。
因之前特意给马车窗上装了细木栏,也不怕安安掉出去,姜沃就由着她自己站着,双手抓着栏杆往外看风景。
小孩子兴奋起来,口中就会时不时蹦出几句大人听不懂的话。
姜沃也只是笑眯眯听着,偶尔给安安指一指外头新鲜景,教她认识在家里完全看不到的牛羊(非餐桌上的)。
直到返程的时候,安安困了蜷在她怀里睡过去,姜沃才有空问起崔朝:“骆宾王在国子监如何了?”
姜沃与卢照邻商议过,这一年不令骆宾王参加贡举,而是把他先放到他口中“很看不惯”的国子监里去待两年。
姜沃很直白:“若他连现在的国子监也待不住,朝堂就不必待了。”现在的国子监,可是有崔朝去做六学‘校长’,能够随时照拂他提点他的。
若是骆宾王依旧只有锐才以及对时事的不满书愤,但无与同僚相处保住自己的本事。姜沃就打算只把他放到弘文馆中去做文章。
卢照邻经过那一回螃蟹宴,对此安排也持赞同观点。
崔朝闻此问就笑道:“挺好的,国子监内大儒甚多,他做学问如饥似渴,是个真心好学之人。”
“就是偶尔会与看不惯的勋贵子弟‘辩’学问。旁人也辩不过他,最近还刚惹到了几个国公府出身的国子学生员。”
崔朝把‘辩’字读的重了一点。
姜沃就知道,骆宾王估计又做文章讽刺人家了。
崔朝继续道:“惹到旁人也就罢了,京中国公府原多。只一个要紧的——英国公长孙李敬业也在其中。”
姜沃:……
崔朝见她无语,还以为是对骆宾王的大胆无语。
确实。
崔朝也觉得骆宾王实在有点太猛了,虽说京中国公府多,但英国公李勣绝对是最不能惹的那个。
姜沃不由问道:“上次大将军还与我提了一句,把长孙安排到太仆寺去了,怎么转头又进了国子学?”
崔朝道:“大约是我去国子监做司业的缘故——是李敬业的二叔李思文,将他送过去的。”
姜沃想起旧事:“是了,早些年,你就与英国公府有来往。”
早到晋王时代,李勣大将军刚回京开始靠拢晋王时,就令其次子李思文与晋王曾经的伴读崔朝多来往些。
姜沃自己与李勣大将军关系不错,崔朝倒是跟他家人关系更好。
在姜沃缓了缓微妙心情后,就跟崔朝道:“那你还是要早提点骆宾王一二。”要是真得罪了英国公,真没人保得住他。
李勣大将军是那种内敛低调,很少与人结仇的谨慎人,但……一旦真的结仇就绝对会弄死对方的果决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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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朝笑道:“我瞧着更像是年轻人斗气——你放心,我会把控的。”
又道:“说来,李敬业的性子是不太像英国公,有些骄狂而目中无人。”
“国子监内捧着他顺着他的学子太多了,便是为了他好,也缺一个骆宾王这样的人磨一磨他。”
“六学内的学子,彼此常斗诗斗文。”
当然,主要是因为国子监内不许斗殴,这些少年人火气重的话,只好写文章彼此搞文字攻击。
但……
论起骂战,李敬业,加上追随他的几个国公府公子,捆在一起也不如骆宾王能骂。
近来李敬业被骆宾王一篇篇无缝衔接的文章,喷的灰头土脸,偏生自己提笔还骂不过人家,大为恼火。
想想后来一起给武周造反的一对小伙伴,如今先彼此掐起来了。又听说骆宾王还专门写诗文讽刺李敬业不如其祖父英国公。
姜沃深深点头:很好,世事很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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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一年春日。
姜沃终于与媚娘说开了子嗣事。
算来,姜沃已然至此十余年。
这些年来,她亲眼见了古人对承祀香火的看重,对身后事的在乎。
是与她截然不同的世界观。
如果说皇帝希望她有个孩子并结儿女亲家,其中或许还夹杂着对心腹之臣的思量。
那么媚娘除夕夜,接了皇帝一句话,也提起子嗣事,便全然出自一片真心护卫,担忧百年后事之意。
正如此刻媚娘对她道:“莫不是陛下那些驸马太子妃的话,让你觉得不安?你放心,将来你的子女如何教导,又如何安置,还是要看你自己的心意。”
“不,姐姐。”
姜沃望着她,含笑依旧,语气轻却决断清晰:“我没准备留下血脉。”更不打算让自己成为一个家族的起始。
以她如今的官身,将来要走的路,孩子不会再是一个独立自由的个体,而是一个家族的起始。
媚娘叹息:她早有预感,只是今日姜沃说的太直白。
她不由再追问了一句:“你这样坚决……最顾虑的到底是什么呢?”
顾虑吗?
姜沃细细思索着。
自然有很多。她有无数的理由:此时的医疗条件,她行至今的仕途,朝堂内外复杂的局势、将来政治派系牵绊……
里面有些她与崔朝说过,有些没有。
但此时姜沃都没有提,也不必提。
面对媚娘的担忧,姜沃再次扪心自问。
也终于清清楚楚回答了自己——
说穿了其实很简单:她只是不愿意。
人生有许多种样子,她尊重每个人的选择。
于她而言,只是不愿意选择在这个时代,生养孩子罢了。
她想要过的,只是自己的一世。
且她也已然拥有了,按照自己心意生活的权力。
姜沃心中,较之原先,愈加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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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她如此神态,媚娘便懂了。
然媚娘终不免有些伤感摇头:“罢了。我知你外柔内刚,一旦定下的主意,便不会变了。我拿你也没有法子。”
“我只是担心——如今咱们自可相伴一世,可百年后……”
姜沃握住她的手摇了摇。
“我方才心中忽有一偈,正对姐姐担忧之事。”
“我去写下来,给姐姐看好不好?”
媚娘点头。
姜沃起身走至案前。
提笔而书。
不过短短几句话。
姜沃却似有所觉,随着笔下每个字落定,心志都比书写前一个字时更坚定,更清明。
媚娘目不转睛望着她,看着她的笔锋落下,字句渐成。
她们是年少相遇,初时笔迹并不相似,可十余年朝夕相处下来,字迹越来越像。
姜沃写毕。
只觉心静。
她将纸页推给媚娘,上面是四句偈语——
“天地原无我,五蕴本来空。”
“生前身后事,不过别春风。”
窗外,春景敷煦,明耀如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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