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与他身份等同的辛尚书和许尚书,就都迟疑不敢去:“陛下已然下圣旨,咱们却迁延不履,陛下会不会觉得咱们惫懒渎职?”
“尤其是为了赵国公之事,陛下近来心情极为郁郁不快,朝臣们动辄得咎,东宫属臣都发落了一批了。”
在座几位老狐狸(加两只中狐狸),当然心里都明镜似的,陛下为何发落了一批东宫属臣。
但此时都睁眼说瞎话,只推给陛下心情不好。
许尚书忽的感慨道:“若是英国公在朝就好了。”尚书左仆射作为六部的顶头上司,正可去向陛下陈情。
可惜,英国公李勣此时不在长安。
*
时间往回倒拨一点。
两月前,龙朔元年十二月,北境传来紧急战报:铁勒九部反,集兵进犯唐边。
说起铁勒九部或许有的朝臣不熟。
但若说起铁勒诸部的前身,便令人耳熟能详了——
‘铁勒’其实算是大唐对北境诸族各部的统称。唐初,诸部中以‘回纥’和‘薛延陀’两部最强。后来,这些分散的铁勒各部就共同建立了一个汗国:薛延陀。
首领——夷男可汗。
因此朝堂之上,一听铁勒九部犯边,英国公李勣当即就请战:真是反了他们了!
深冬苦寒,皇帝原不欲英国公再赴北境,然而英国公十分坚持。
皇帝便允准。
英国公依旧是只带少量精兵离京,其余兵士则由安西都护府调用。皇帝还令薛仁贵再次为李勣大将军副将,带兵前往助战。
李勣大将军连年都不过了,直奔北境故地重游去了。
此时吏部中,裴行俭想起英国公:真羡慕啊,又能去打仗,又不用面对朝上这些糟心事。
*
见辛尚书和许尚书有些畏惧触怒龙颜,王神玉也不强求,展一展袖子起身:“那我自去请见圣人。”
但……
他对两位尚书道:“我去,也只会请我吏部事。”
剩下两位尚书:……
那还是一起去吧,人多力量大!
正在相商面圣细节,忽有胥吏来报:“北境捷报,铁勒诸部已定!”
裴行俭是上战场打过仗的,对军旅事最通,此时掐指算了算,奇道:“也太快了些。”
当然,英国公出征,又是他曾经平定过的北境,裴行俭从未觉得此战会有第二个结果。
他只是觉得战事未免结束的太快:铁勒九部是松散的联盟,挨个打过去,也不是一两个月能结束的啊。
裴行俭接过抄送的捷报来看。
王神玉见他看得入迷,就叩桌子道:“讲一讲。”
裴行俭已经读完,便开讲——
且说,叛唐的铁勒九部也算是善解人意,并没有分散开来,各自袭扰大唐边境。反而是觉得‘人多才能壮势’,于是拧成了一股绳,聚众十来万,就在天山脚下,准备借人数并地利抵御平叛的唐军。
李勣与薛仁贵汇合后,带兵前来,两军会于皑皑白雪的天山下。
李勣数一数旗帜,见反叛的九部皆在,心情大好。
终于不用漫山遍野一个个去找了!
而铁勒诸部汇聚十万大军后,面对两万唐军,这回倒是没有犯‘优势在我’错误,直接冲过来。
但不知他们是如何想的,搞起了‘个人英雄主义’。
铁勒诸部派出了数十名部落勇士,要求单挑——不知大唐有没有勇武之兵!
姜沃听到这,就已经知道故事结局了。
其实比起率兵作战,薛仁贵最擅长的还是作为先锋武力碾压。
贞观十九年高句丽之战中,薛仁贵就是因为在阵前冲杀的太猛,而被二凤皇帝在万军中挑选出来。
裴行俭继续往下讲去——
“薛将军连发三矢,射杀三人,余部虏气慑,皆下马请降。军中歌曰:将军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1]
三箭定天山啊。
姜沃已经不太记得,自己第多少次感慨大唐武德了。
捷报上还记载了后续,李勣大将军率军继续扫平余叛军,安抚收编未反叛的部落去了。
此战已定。
两位尚书大喜道:“既有此捷报,陛下应当也会开颜!”正好趁机去申请免掉繁冗公务。
果然,北境战事定,令皇帝沉郁心境稍缓。
下诏:各衙署唯更其名,不易职守,已成文书不必繁改。
姜沃收起了自己的保心丹。
第144章 ‘疏不间亲’
龙朔二年,三月初一大朝会后,姜沃往紫宸宫去。
三月初五,天子亲耕御田。
之后便是皇后行亲蚕礼。
若是算上沐浴斋戒与前后典制,亲蚕礼前后共九日。若是只从皇后出宫开始算,则一共三日:一日馈享祭祀,一日皇后率内外命妇行亲采桑礼,一日设宴劳酒。
去岁定下亲耕亲蚕礼时,皇帝也未想到皇后会正好是有孕在身。
故而今岁正月,皇帝原是准备诏礼部精简亲蚕流程,将出宫的三日行程缩减为一日的。然皇后劝阻了皇帝:亲蚕礼是奉宗庙粢盛的大礼,如何能简略,岂非不敬。
“又不是第一回 亲蚕礼了,一应典仪都是熟的,陛下勿忧。”显庆年间,媚娘已经行过一次亲蚕礼。
皇帝依旧有些不放心。
媚娘身孕是去岁十一月诊出来的,当时已然有孕两月,至如今三月里,已经是六个月的身孕,略有些沉重了。
一去三日,中间又有对蚕神西陵氏的跪拜礼,以及亲手持钩采桑的劳作。
媚娘就提出,若是只有宫人陪着皇帝不放心,就让姜沃陪她一起。毕竟姜沃既通晓阴阳命理,又略通医术,处事更是果断。身份上也合宜与媚娘站在一处,就近给她递上贡品与桑叶。
皇帝当时沉吟两息道:“姜卿并没有命妇的敕封。这些年都是一直随天子亲耕礼的。那朕……”
媚娘笑着摇头:“陛下,不必命妇,她身上自有女官官衔。”
皇帝恍然想起:“朕记得父皇曾说过,因她的女官位是母后给的,便一直留着。”
媚娘闻言莞尔:是啊,这是她们相遇时,她的官位。
至今媚娘还记得,姜沃站在树影下手持竹牍,认真念诵宫规的样子。
带着一点紧张,还带着一点奇特的语调,是媚娘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音调。
那时,姜沃念罢,仔细卷起竹牍,欲转身离去。而她则走上前去道:“姜典正请留步。”
姜沃转身。
在那之后,又过了二十五载。
往事历历在目,媚娘很快又道:“只是七品典正的官职,并不合宜伴皇后行亲蚕礼。我这里倒是一直给她留了一个皇后身边的女官位。”
皇后身边自有女官职衔,这些年,媚娘一直空着一位。但之前并不曾提起,生怕会有朝臣借此机会让姜沃直接回到后宫做女官。
直到这次亲蚕礼,她因有孕,需要女官在旁护持,才是最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
“德仪女官。”
“是她生母曾经在文德皇后身边时任的女官。”
宫规钦定,德仪女官掌教九御、嫔妃:凡有嫔妃晨昏定省亦或是大礼时节命妇们觐见皇后,都是德仪女官带领指导她们参拜行礼。
最合此礼。
皇帝颔首准许:“既是后宫女官,媚娘用凤印即可。那三日,就让姜卿时刻陪着你,朕也能放心些。”
*
故而三月初大朝会后,姜沃就往紫宸宫来,陪媚娘演习,不,应该是媚娘陪着未参加过亲蚕流程的她演习。
春日转暖的快,二月里的雨夹雪一停,不过几日,天气就跟翻跟头一样暖了起了。
清爽的风拂面,吹动她腰间悬着的鱼符袋。
她最先获得的二品官位,是后宫女官位。
多亏了媚娘,她从此又多了一份稳定的筹子收入——自从给安安买完辅导教材后,姜沃一直在攒筹子,好一口气购入她看好的一系列指南。
筹子,永远是不够的。
说来,在真实的俸禄钱财上她很宽裕。但谁能想到,她每每在系统领工资攒筹子,依旧像是社畜攒钱买房一样,总是觉得不够。
*
紫宸殿后殿。
姜沃刚转过廊下,就听到安安清脆的笑声,以及孩童奔走的脚步声。
然后就觉得腿上一沉,力道甚至撞得她往后退了两步。
姜沃无奈低头,就见到头顶光亮无发,脖子上挂着念珠小和尚打扮的四岁孩童。
她含笑开口道:“周王。”
‘小和尚’仰着头:“姜姨母!讲故事!”
没错,这一路飞奔过来撞到她腿上,此时又正抓着她袖子做人体挂件的孩童,正是帝后的嫡次子李显。已于龙朔元年封了周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