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之所以做小和尚打扮,还是因他周岁后多病,帝后带他拜了玄奘法师后,法师道此皇子与佛有缘,若祈安康,可于年幼时剃发着法服,以保平安。
皇帝也欲佛法护佑幼子,允法师所言。
甚至除了周王外,还给了儿子一个‘佛光王’的号,算作佛门之人。玄奘法师亦收了李显为记名弟子。
于是姜沃见到的李显才是这般小和尚模样。她都没忍住,伸手摸了摸他光亮的脑壳。
安安从后面而来,笑道:“姨母。”
然后很轻松地把弟弟拎走:“今日姨母不能给你讲故事了,母后寻姨母有事。”
长姐的威力初显,她说过后,李显就听话道:“那姜姨母自去吧。”
还像模像样行了个佛礼:“阿弥陀佛。”
姜沃不由笑了。
忽然想起玄奘法师递上的‘请皇子入佛门’的表文中,曾有一句‘皇帝皇后,因子福而享万春,永握灵图常临九域。子能如此,方名大孝,始曰荣亲。’[1]
意思便是,若是李显此子出家,便可佛光荣及父母双亲,使得帝后长寿而长久君临天下——在某种程度上,玄奘法师也算是神预言了。
姜沃刚要走,李显又道:“那姜姨母什么时候给我讲真的《西域记》?”
安安闻言,在旁点了点弟弟的大额头:“怎么?姐姐给你讲的是假的?”李显鼓起勇气道:“我觉得是假的。”
姜沃与安安相视而笑。
在安安的童年,姜沃给她讲过许多《西域记》故事。
为了吴老先生的版权没法申请(朝代实在不对),姜沃并没有讲《西游记》,只是在玄奘法师《大唐西域记》的基础上,加了很多神鬼志怪的故事,更未将玄奘法师描绘成一个懦弱的僧人。
毕竟,真正的玄奘法师,是靠着他自己的大毅力走完了这载入史册的一程取经之路。
故而安安是很敬佩玄奘法师的,每年佛诞日,以及大慈恩寺为先帝和文德皇后做法事时,安安都会去拜见玄奘法师。
后来得知弟弟竟然剃度成了玄奘法师的徒弟,安安大为感兴趣。
每回见了李显,就忍不住呼噜一下弟弟的光头,然后给他讲《西域记》的故事。只是安安总信口改故事,把弟弟也给编进去。
前两年李显还小,是姐姐说什么信什么的,直到今年四岁,终于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从母后处听说《西域记》的故事是姜沃讲的,近来才每次见了她,都要听‘非姐姐’版本的。
“显儿。”
姜沃还没有来得及回答李显的问题,就见皇帝自门内走出,身上是纹饰疏淡的常服。
民间有为母舅服‘小功’的丧仪规制——古代丧仪是按照血缘分五种‘服丧’,故而亲眷之间有‘出不出五服’之说。
在唐时,母舅虽不同姓,但因血缘近,也定了可服‘小功’丧仪。穿熟麻衣禁礼乐,服期五月。
然这是民间,皇帝自然不能给除了自家父皇母后之外的人服丧,因而宫中一切如旧。
于皇帝而言,也只有常服略简略些罢了。
“见过陛下。”
皇帝颔首:“姜卿免礼。”
姜沃就见皇帝身上还披着大氅,面色淡白,眉宇间是挥之不去的沉郁之色,令人望而生畏。
她倒是也有些理解了,之前户部、礼部两位尚书,不敢就改公文事来触皇帝霉头。
皇帝转头看着安安牵着显儿,大概是看到一双儿女,神情稍缓。
李显生的虎头虎脑,相貌看起来既不像媚娘,也不像皇帝。如果单看体型,倒是很有向他四伯李泰发展的趋势。
皇帝望着显儿,心情有点复杂:他原来还担心过,若是隔辈遗传,嫡次子会像父皇的英明神武怎么办,若是打小就展露出过人的天赋怎么办。
结果……显儿没有展露出任何令人惊艳的才智也罢了。
最要紧的是,连相貌也没有隔辈遗传,或是遗传父母,倒是隔房遗传到四哥那去了。
皇帝难免有点心理落差:这是怎么搞的哟!
但到底是自己疼爱的幼子,此时见显儿还在望着姜沃,就边抚着儿子的脑袋,边随口对姜沃道:“安安打小跟着你,更亲近些倒是自然的,然显儿念叨你,竟也比念叨他近来常见的亲姨母要多。可见姜卿还是颇有孩子缘的。”
皇帝这句话就是随口的感慨,并没有催生的意思了——这两年他已经放弃了。
倒是姜沃听到皇帝这话,心中一顿。
李显的亲姨母。那就是媚娘的亲姐姐,韩国夫人。她早年嫁给应山公之子贺兰越石,生了一儿一女,儿子贺兰敏之,女儿贺兰氏,乳名似乎是一个凝字。
说是似乎,是因姜沃这些年来,无论与媚娘走的多近,但与杨家和韩国夫人一脉,几乎无往来。
也多亏了前朝臣子与命妇之间,只要无心专门去奉承,就可以不用往来。
此时听皇帝说起‘近来常见’……韩国夫人近来常出入宫闱吗?
姜沃神色如常,只目光漫过皇帝。
史册之上算不得隐晦地记载着,韩国夫人母女因武皇后缘故,常出入宫闱,颇得帝宠,韩国夫人之女贺兰氏被封魏国夫人,后饮食暴毙,人多谓武后杀之。
而韩国夫人的儿子,贺兰敏之,就更是个挟爱佻横、多做恶事之人。最过分的当属竟然敢逼迫淫辱帝后心中为太子挑选的太子妃,以及……太平公主年幼时往外祖家,欺淫公主身边婢女。[2]
哪怕姜沃修炼到今日心性,想起这种人,还是要克制一下自己,才能不流露出明显的厌恶来。
这种人就属于早死一日,就能少害一个人的祸害。
因而,姜沃给安安身边配上的,从一开始就都是颇通武艺的女亲卫。
毕竟荣国夫人处是安安的外祖母,难免是要去的。
姜沃也早早教导过安安女孩子成长过程中,该注意保护的隐私与防范的异性举动。
且防范意识不应止于陌生人。
其实自安安五岁后,崔朝作为无血缘关系的男性长辈,就已经很注意,不会与安安单独相处,更不会觉得是看公主长大的长辈,就言谈举止不避讳。
姜沃打小就教给安安,如何保护自己。
毕竟她没法时时刻刻呆在安安身边,孩子总要自己去面对外界,见到这个并不是总在阳光下的世界。
*
皇帝与姜沃闲聊过两句,便道:“姜卿进去吧,媚娘等着与你说亲蚕礼之事。”之后便对儿女道:“安安和显儿跟朕去前头,朕教你们练字。”
姜沃恭送皇帝。
然后随手摸出几枚铜钱来,在指尖转了转。
心中还迅速把时间线整理了一遍,此时韩国夫人应当还未与皇帝有甚瓜葛。
这些年皇帝忙着为大唐的东征西讨调兵遣将;忙着安定朝纲;更是屡屡被风疾所扰。
好容易诸事安定些,才能去岁由太子监国,他巡幸洛阳,还南下黔州一回。
结果从洛阳回来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朝纲不稳与边疆战事。
*
姜沃入内,就见媚娘正在窗下坐着,手里拿着礼部的文书,对她笑道:“过来,我陪你一起瞧瞧。”
两人很快顺过礼部的流程,姜沃笑言:“我也不是第一次见这亲蚕礼规制了,当年我为太史令时,还要一一测算吉时。”
宫人端上点心来。
媚娘略摆手,殿中宫女宦官都退下去,将门也关上。
而媚娘和姜沃就坐在窗下,窗扉敞开,就算左近有人也看得到。
姜沃便道:“姐姐有话说?”
媚娘莞尔:“有人在我跟前告你的状了。”
春风拂过,案上礼部文书的纸页微动。姜沃边拿过镇纸压住边口问道:“是吗?有什么可告的?”
媚娘道:“是我母亲荣国夫人,在我跟前告了你一回,说我那外甥贺兰敏之,已经‘入弘文馆读了几年书,颇有才学,然吏部资考授官,却接连两次不中’。”
姜沃莞尔:“姐姐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年前吏部资考授官,贺兰敏之未中后,我确实收到了一封韩国夫人的名刺邀我赴宴。”
“只是当时事多,我便谢辞了。”
她抬眼望着媚娘,笑道:“可这事都过去三四个月了,荣国夫人怎么忽然想起告我的状?”
姜沃抬眼望着媚娘,正好媚娘也在看她,两人相视而笑。彼此眼中澄然,经年未变。
春风不停歇,哪怕是姜沃用镇纸压住了,桌上的公文还是微有展动。
媚娘的手指就轻轻叩在案上,点在这公文之上。
“为何今日才想起告你的状,正是为了这亲蚕礼吧。”
媚娘想起母亲荣国夫人劝她的话:“皇后既然有孕,身子沉重需人佐行亲蚕礼,何必非要一个外臣女官,你自家亲姐姐或是亲外甥女陪伴在侧,难道不好吗?”
“且那姜侍郎,若是全心向着皇后也罢了,可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这些年她与咱们家可是生疏的很,为了敏之的官职,你姐姐这个一品夫人,都亲自下名刺请她了,她也推拒不来。”
“皇后何必将佐亲蚕礼的荣耀,赋予外臣。”言下之意,便是原本是为了拉拢朝臣,现在也该知道,这朝臣滑不溜手拢不住啊。
媚娘当时未再多说,只淡然道:“母亲不必再提,我心中有数。”
*
此时,媚娘把荣国夫人的话大略一说——
若是换了别的朝臣女官,若听说皇后的亲姐姐欲佐亲蚕礼,必会连忙谦让。这世上从来有疏不间亲的道理。
然此时媚娘就听姜沃如常笑道:“韩国夫人行此礼不合宜。”
“正因我原是朝臣,而非内外命妇。得授官职后,才能佐后行亲蚕礼——若是真要从内外命妇中挑选,宗亲中有的是辈分高的大长公主、长公主,若是按亲疏来算,长乐公主等几位陛下的同胞姊妹,岂不是更合适?”
若是真为了媚娘考虑,就该提出这些人才是!
真让韩国夫人站到皇后身边,算什么?宗亲们会如何想皇后?会不会觉得后族凌于宗亲之上?
媚娘听她这么说,笑意从眼中一直蔓延到面容上。
她是皇后,甚至是代掌政事的皇后,她的身份和权力足以庇荫许多人。但总有人,不是为了这荣光下的庇荫而来。
而是全心只为她考量的。
不但如此——
姜沃喝了一口扶芳饮,再次开口道:“还有一事,外命妇实不该常出入宫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