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小宴上多有烤肉等菜肴,待撤下酒馔,就换了消腻的陈皮盐梅茶来。
边饮茶,帝后边问起崔朝,对‘高价限量售出混凝土路’的具体方案。
崔朝先说起‘道路的分类’。
若勋贵世家修路,大致要分两种情形:坊间的公共道路和宅院之内的私家道路。
需知许多世家勋贵,家中是大厦连云,山池花木、竞崇栋宇。
那府邸占地面积大的——想在家里逛一圈都得修好道路,以备车马人轿通行。不然雨雪天气,别说没法出门上朝了,在自家都难从后院来到前院。
崔朝便道:“臣以为,若是修在个人府邸家宅内的私用‘混凝土路’,城建署只管修成此路,将来便任由各家处置,哪怕他今日修了明日不想要了砸掉也无妨。”
“但若是修在府邸门前的坊间路上,便由不得该府私下处置,且也不得禁人通行。”
毕竟坊间道路,还是属于大唐的公共基础建设。世家勋贵想把门脸弄得光鲜一点可以,但也不能错以为这就是私家地盘了。
崔朝继续道:“臣初拟定,这两种道路的定价不同,之后的修缮维护条例也不同。”
对于公侯府第门前的公共道路,将来出现裂缝、破损等问题,城建署负责保修一十年。
而府邸内部的私家路则不然,既然由着各家自行处置,将来凡有修缮,需得再掏钱。
*
崔朝说完道路的分类,却微微蹙眉:“至于具体的定价,臣还真有些头疼。”
他来的时候,就带了详实的资料。此时就先向帝后详细介绍下搜集来的情报——
崔朝先说起外头的物价。
“今岁粮米丰收,斗米至五钱。”
“俱臣在东西市所见,一头上等壮年耕牛才售四千文(四贯),次一等的犍牛只要千一百文。一柄铁镰五十文左右……”
这都是农家种地的成本。
帝后和姜沃都搁下了茶盏,专注听着。
说过了农家,崔朝又说起长安城中寻常居民的生活成本,从粮食布帛一路说到鸡鸭鱼肉。
崔朝细细说了许多外头的物价,最后总结道:一位寻常百姓(非农田中刨食的贫农,而是住在长安城的居民),一年到头衣食住行的花费,大略需要五贯(五千文),若是人均七八贯,则是颇为富足的生活了。
他接着说道:“但俱臣所知,许多世家一房不过数十口人……”
姜沃看向崔朝,没有谁比世家人更了解自家了。
崔朝当场报出当年逼婚他的大伯家的花费情况:“一月便需千余贯。”
“一月千余贯?一年竟然也要超过万贯?”皇帝蹙眉道:“去岁东宫支领的银钱与布料,折合市货,也不过一万两千贯。”
可见东宫太子所用,也未必及得上许多世家勋贵子弟。
崔朝还举了个大理寺办的受贿案,也不是旁人,就是正月里被皇帝当作典型赐死的‘魏州刺史’,其中有一条罪名便是‘每岁受馈十余万贯。’
足见有钱者众。
“世家名门修路,必是为了颜面。”
“正如他们府邸中的待客正堂一般。”
“陛下可知有豪富之家,单只一间正堂,便花费数十万贯银钱——当真是以沉香为栏,檀香为阶,琉璃为壁。”
沉香、檀香这等珍贵的香料,在不少世家勋贵那里,为了彰显身份富贵,可以直接拿来做木材用。
崔朝苦笑道:“因此,臣还真不知该如何定价。”
姜沃笑眯眯道:“那就不用具体定价了,可以私人订制与竞拍啊。”
**
麟德元年的秋末。
英国公府外,修成了一条御赐混凝土路。
而这条混凝土路上,就在英国公府正门前,格外印有郁督军山纹样——这是当年大将军一战灭薛延陀之地。
帝以此彰大将军军功懋著。
一时,朝臣皆是无比艳羡。
要知道,吏部姜尚书早一口咬定,城建署内‘建材极度紧张’,只够负责皇城内外主路修缮的,不可能给私人修路。
如此英国公府门口这条‘混凝土路’,就是英国公为朝上第一人的象征。
不少宗亲勋贵望之眼热,纷纷向一圣求情,只道雨雪天气,自家也‘出行困难,有碍国事’。
虽不敢望如大将军一般,得御赐之路,但还请一圣开恩,许他们自出银钱请城建署修路。
恳求者众,皇帝却不过情面,便于朝上议此事。
吏部姜尚书再次坚然回禀‘实无余料’。
帝诏,次年,城建署扩建后,再议此事。
诸勋贵豪族皆翘首以盼。
第153章 拜相
麟德元年冬至。
晨起微霰。
姜沃走入皇城时,雪纷然而下。
她未撑伞,只是合上了大氅兜帽。于漫天飞雪中,走至含元殿前。
含元殿两旁的翔鸾、栖凤二阁,飞檐如张凤翼,与正殿相应,在冬晨飞雪之中,威仪岳振,令人如置身霄汉。
姜沃入内时,已然有不少朝臣立在殿内候朝,微有细语嗡然之声。
然随着她进门步履安然往前走去,殿内声音渐消,多有目光落在她身上——
虽还未下明旨,然二圣封相之意已然昭然若揭,估计只在等一个节庆朝会。
今日便是冬至大朝会。
*
含元殿金阙晓钟响起。
帝后入朝,群臣参拜。
尚书左仆射李勣率群臣上过冬至贺表,二圣则按旧例赏百官冬至赐物。
之后朝上一时静然,无人出来回禀朝事——都在等着看,今日朝上是否又要多一位宰相。
皇帝见此,也就直接点道:“姜卿。”
*
姜沃手持玉制笏板,出列于朝堂中,静听宣诏。
“自来明通政事,莫于相位。社稷之臣,必正其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吏部尚书姜沃,夙负良材,政理鸿业。往膺圣命,克昭优贤。”
“宜命曰鼎臣,拜命朝堂,制授尔尚书右仆射。”
“余职守如故。”
含元殿一片肃然静默中,姜沃向丹陛之上二圣拜谢。
若有似无的珠帘之后,皇后声音传出来,沉定而清晰:“按制,凡宰辅早朝,命其入座——自今日起,赐座于姜相。”
姜沃再拜。
起身时,丹陛之下的首排右侧已经添了一个古朴简约的深色檀木椅。
她走向属于自己的宰辅之座。
这一年,姜沃三十九岁。
**
且说,姜沃的三十九岁,是她按照周岁来计算的。
时人都会按虚岁来计龄,于是人人皆道:姜尚书以不惑之年拜相,实乃近世宰相之年少者。
同为宰辅之人更深有感慨。
许敬宗下朝后,见与他全然一般紫袍金带,然冠下乌发如鸦羽面如沉璧的姜沃,实生感慨。边往外走,边与另一位侍中卢承庆道:“真是其宰辅位可至,其年纪之轻不可及。”
卢承庆一如既往沉默寡言,未回答。
然心内想到一事:在李勣大将军率兵出征时,皇帝是让他做过一段时间尚书右仆射的,然而随着英国公班师,皇帝又将他调任门下省为侍中。
当时卢承庆就有所猜测,这右仆射之位,只怕帝心中另有人选。
果然如此。
这位姜尚书……不,现在该称一声姜相了,卢承庆也并不陌生。她做了数年的同中书门下三品,三省议事她早参与过了,彼此也算熟悉。
不过自此后,她就不是听政参政了,而是正式与他们坐在一处决议政事了。
面对同级别同僚,态度自然又要不一样。
好在旁的不说,卢承庆也是宦海沉浮数十载的人,能判断出这位新宰辅虽是二圣近臣简在帝心,但是个明正之人,所行之事一心为朝。
那卢承庆就安心了:与此等人共事,便是日后有分歧甚至有政事上的不快争执,也可公事公办,不必担心被报复。
对曾经因得罪了褚遂良,就被一路贬黜,直接被弄到甘州(甘肃)吹了四年风的卢承庆来说,这种同僚就够了。
反正他上朝又不是来交友的,彼此都忠于国事就好。
*
对姜沃拜相之事,朝臣同僚当面自然俱是恭贺之声。
姜沃知里面有许多人是真心为她庆贺欢喜。
但自然也有人面谀背毁,面上贺过她大喜,背后议论她终要大祸临头:“登高必跌重,如此煊赫如何是长久之兆?”
“尤其是陛下诏令除尚书右仆射外,竟还令其余职守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