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起就彻底熟悉了。
她目光还在这张舆图上流连,就听李勣大将军开门见山问道:“李敬玄此人,你预备怎么办?”
姜沃略微踟蹰:“我还未想好。”
英国公闻言面上未动,心内不免叹气:到底还是年轻,大约是爱重官体名声,兼之性情太过温和直善,以至于今日李敬玄在朝上如此攻讦,她竟然却还未拿定主意。
说来,李勣大将军在朝上也一贯谨言慎行,多与人为善常扶持后辈。
在这点上,李勣觉得,姜沃还挺像他的——她在吏部多年,从未听说过她凭势欺人,反而多闻她擢选善用出色的年轻朝臣。
但,也不能一味宽善啊。
李勣自己就是轻易不与人结怨,然而一旦发现对方怨恨自己,尤其是开始有行动针对自己,就一定要让对方彻底失去反抗能力。
比如从前薛万彻。
两人是一同领兵出征时结怨,回来后,李勣向先帝弹劾,直接就捡着最大的罪名奔着要人命去:“薛万彻屡屡出言僭越怨望,罪不容诛!”
当时先帝念在军功只将薛万彻解去军职。而到当今登基,薛万彻又牵扯进房遗爱谋反案被赐死。其间与长孙无忌一同负责审理此案的英国公,自然顺手替他砸实了一下罪名。
今日,李勣就准备教姜沃这一课。
不过,还未开口,就见眼前人目光依旧落在墙上舆图上。
“大将军,我未想好,到底是让李敬玄去大漠都督府,还是波斯都督府呢?”
李勣:?
姜沃是真的有点选择困难症犯了——
大漠都督府,是去岁大唐新置的都督府,地如其名,纯纯大漠风沙,且当地的分哥逻禄部又民风很彪悍,也属于常常发生‘械斗’的凶恶之地。
波斯都督府,则更特殊些。这几年,大食国(阿拉伯帝国)不断攻打波斯,波斯派出王子卑路斯向大唐求援,主动请求大唐在波斯分置州县。
那里,算是妥妥阿拉伯帝国扩张的前线了。
姜沃的目光在舆图上这两处来回移动了几回:到底是让李敬玄去大漠阴山吃沙子被当地部落再教育,还是去波斯境地,感受一下阿拉伯帝国的实力,替大唐攒一攒一手资料?
李勣瞬息的疑惑后,很快就明白过来,面容之上浮现出笑意道:“这就对了。”
他随手抽出案旁箭筒里一支羽箭,箭尖儿落在波斯都督府。
“这里。”
“大漠都督府到底隶属安西都护府。”若当地有战事,时任安西大都护的薛仁贵还得管。
姜沃颔首:“是,波斯都护府战事更多,便于李御史为国尽忠。那我明儿就拟奏疏,写调令。”
李勣颇为欣慰:“好。”
不过姜沃要告辞前,李勣忽而又想起一事:“等等。”
姜沃站住,垂手静候。
只见大将军略微沉吟片刻道:“此事要快刀斩乱麻,不要拖延——他除了是御史中丞,也是东宫属臣,官至太子左赞善。”
左赞赏,专司‘陈古以箴’太子事,相当于东宫的御史。
与李敬玄御史中丞的职位正好匹配。
姜沃应是。
按说,李勣既是东宫太子太师,此时又算是姜沃的上峰与师长,应当言尽于此。
但李勣到底是有所偏心的,很快就又嘱咐了姜沃两句:“太子对其才学,颇为赞赏。故而此事除了上奏疏外,亦要御前直奏,尽早给他‘升官’,让他即刻就任波斯都督。”
姜沃再次沉声应是。
其实,在李勣大将军提醒前,她已知此事。
她既掌考功属多年,对朝廷官员如数家珍,那么,对李敬玄这个人自然也不陌生。
说来,他虽然屡屡联姻世家,是标准的世家一脉。但此人并非尸位素餐之辈,而是自有其本事。
因而能被世家看重,也能在姜沃掌了多年的吏部各种考核下做到御史中丞——
他确实‘饱览群籍,尤善于礼’。年少便以才学广博出名,当今皇帝还在做太子的时候,李敬玄就在弘文馆崭露头角了。还被先帝年间的宰相马周推举入朝。可见确实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且李敬玄为官很勤谨,可谓不惮寒暑,略无缺职。可以这么说,如果只看勤奋指数升官,那李敬玄当个宰相都没问题。(反正比现在的某位王姓宰相勤奋百倍。)
因而不用李勣大将军专门提起,姜沃也微微头疼:李敬玄,只怕正是太子最喜欢的那类人——学识渊博、克己复礼、不畏上谏。
只是不知,这次东宫会不会为此人向她讲情。
但无论东宫如何做,这回,姜沃是一定要拿李敬玄杀鸡儆猴。
说来,从前不管朝堂上各种针对她的流言蜚语,还是那本专门讽刺警告她的话本,因未有人在朝上当面锣对面鼓站出来,她都未理会。
可这次李敬玄不同,必须要处置。
**
从尚书省出来,姜沃含了一块润喉糖,穿过数条宫道,走过大唐第一条混凝土路,回到了太极宫。
来太史局旧址,见师父李淳风。
“推断盈虚,学究精密,风云历法……”姜沃进门,就听李淳风在重复她今日在朝堂之上说的话:“为太史之功。”
李淳风笑道:“我还真未想到,凌烟阁文臣之功里,你竟连太史局都列上了。”
姜沃含笑道:“兢兢业业多年做过的公务,自然不能忘记!”
数载太史令,如何不算她的功绩呢!而且太史局可不仅仅是测算什么吉期,亦要掌历法、风云气候。
修成新历法,如何不算大功一件?
姜沃坐下来,说明今日的来意:“师父,我想问一问,平阳昭公主旧事。”
李淳风十七岁就入秦王府当参记。虽未亲眼见过高祖起兵年间,平阳昭公主的战功赫赫。但武德初年的平阳昭公主,师父一定听说过,甚至是见过。
李淳风颔首。
“我与平阳昭公主唯有两面之缘。倒是公主的旧事,大略知道些。”
“高祖破定长安后,便封公主为平阳公主,因公主有军功,每逢年节赏赐,总是比其余公主要高。”
姜沃敏锐听出了不对问道:“每逢年节,高祖赏赐公主——武德初年到六年公主仙逝这段时间,公主一直留在长安城中,再未领兵?”
李淳风点头:“武德初年,高祖置军府,将天下兵马编成十二军。”那时,所有军伍便都整合了,平阳昭公主手下的人马也不例外。
“之后,当年公主手下的几位将领,倒是各有征战——最初就跟随公主的家僮马三宝,封太子监门率,领平道一军。”
“当年公主收服的几位胡贼盗匪……”时隔太多年,也就是李淳风记性绝佳,才能再一一道来:“最先投于公主的胡贼首领何潘仁受封左屯卫将军、盩厔县公;丘师利受封郿城县公,这人贞观年间还在,还曾随李靖大将军出征过。”*
李淳风又说了几位当年公主的部下的去向,最后道:“公主,则一直留于京中平阳公主府。”
如果说公主解去兵权,未再领兵,只让姜沃觉得心中凄然。
那么李淳风接下来的话,便忽如锥刺入心口般,让她顿生伤痛——
李淳风说起了平阳昭公主的性情。
说来他只见过昭公主两面,故而是从先帝的角度来说的:“先帝的性情啊。”李淳风目光中是深切怀念。
武德年间,高祖李渊偏向李建成李元吉,打压秦王李世民等事,人尽皆知,甚至还屡次欲贬黜秦王,实在是悬殊不公。
当年二凤皇帝曾这般形容自己:“朕本性刚烈,若有抑挫,恐不胜忧愤,以致疾毙之危。”[1]
言下之意,以他的性格,若是受了不公委屈,只怕要忧愤气病,甚至气死。
可见气性之大。
毕竟有本事的人,都有气性。
李淳风接着说起:“然先帝亦曾道:朕性情虽烈,尚不及姐。”
平阳昭公主性烈如此!
姜沃只觉得心口一刺,眼底滚烫,不觉含泪。
第168章 我绝不交‘兵符’
三月初三,上巳节。
这日朝中休沐,姜沃却未留在宅中陪曜初读书,而是依旧乘车入皇城来。
只是,并非入大明宫,而是到了过去的太极宫。
入宫门时,她依旧是紫袍金带,交由守卫验过鱼符而入。
太极宫内十分安静,只零星有洒扫的宫人。
进入宫门后,她一路行至原本的太史局旧衙署,来到自己从前屋中,换了一件旧日的青色官服——这还是她刚到太史局,做七品司历时的官服。
今日,她要去凌烟阁探拜平昭阳公主的画像,便不愿紫袍朱纹浓色而去。而宫里无丧仪又不许穿素服,姜沃就来换回了自己最初的朝堂官服。
二十年过去,青色已经略有些黯淡,且七品官员的衣裳,也无甚纹饰,倒也勉强算是素装。
但姜沃腰间还是带上了自己三品尚书右仆射的金纹鱼符——想带给公主看看。
*
出得太史局,姜沃一路往太极宫东北角走去。
途经太极宫内流淌着的一条金水河,便见数个十来岁的小宫女,双鬟上扎着红色的棉绳,正带笑在水边伸手拨弄水。
是啊,今日是上巳节。
《汉书》中记载:“上巳,官民皆于东流水上,洗濯祓除。”据说可以祛除身上的疾病、灾难晦气。
姜沃看着她们,忽而想起自己十来岁的时候,每到上巳节,陶姑姑也会让她和媚娘在这条金水河畔浣一浣手。
她想到不由含笑。但并未停驻,只是走了过去。
并不知身后的几个小宫女倒是在议论她。
有一个眼神好的小宫女先开口道:“方才那位官员……似乎是位女子。”
立刻就有旁的小宫女摇头道:“不可能!你肯定看错了,朝上只有姜相一位女官。可宰相是要穿紫袍的,方才那人明显是青衣朝服,必是七品以下的官员。”
剩下的小宫女也纷纷附和这个观点:后宫女官的打扮和前朝官员不同。